■文/ 郑欣淼

　　华夏诗词源远流长，三千年前之《诗经》已蔚为大观，又体变《楚辞》，双峰并峙。迨至魏晋唐宋，更是名家辈出，流派纷呈，可谓富博广深。犹有孔子删《诗》，诗论应运而生，遂成文学样式，亦历代不衰。

　　余素重诗论，尝屡与诗友探讨组诗之问题。或曰，组诗堪为一体，于现代诗中常见，而古诗中甚少。予以为此论实可商榷。揆诸诗史，组诗萌芽于先秦，而定型于唐代，已为共识。秦汉以来各时期皆有大量作品问世。一组少则二首，多则数十首，甚至达到百首。若阮步兵咏怀八十二首，诗题同而篇目异，缘情绮靡，感事寄怀，更开后世无数法门。

　　窃以为欲状成体系之景物，莫若以组诗为最宜。浙东一带自古为山水奥区，魏晋以来，渐成为人文渊薮。从萧山渔浦起始，经鉴湖、剡溪等至天台石梁，所经之处，诗人文士应接不暇，其行也远，其诗也夥，而成今所谓“浙东唐诗之路”。此路绵延千里，风物绝美，文化积淀深厚。且秀水灵山，东南独绝，景点呈线状展开，甚宜以组诗咏之。今有萧山朱超范先生之浙东组诗，横空高吟，既令山川增色，亦为诗坛争辉。

　　超范先生生长于斯，朝渔浦而夕山阴，漱烟霞而对荟蔚，于浙东唐诗之路之山水、风物、历史、人文均谙熟于心，凡中有所动，辄发而为诗，且诗多成组，积久而成斯编，名曰《浙东唐诗之路新咏》。承蒙抬爱，嘱序于予，因拜读一过，玩芳搴葩，终钦且慕，意其可表者，凡有三焉。

　　其一曰诗风雅正。子曰：“诗书执礼，皆雅言也。”诗而不雅，不如不为。超范先生斯编以七律为主，动辄于一题吟咏百首，如波澜遏空而不歇，白云届远而不绝，足见才力。且其造语皆脱弃俚鄙，不类凡近，辞愈多而句愈雅，篇愈繁而意愈正，洵不易也。如《源头怀渔浦》（十二）云：“我家世住前溪口，渔浦灵槎柳下过。村畔潭清明月漾，岩边涧静白云多。午迟步岭锄青笋，晨起开门踏绿莎。笑咏壶觞更愚僻，孰堪回首望烟波？”此诗首句化自王绩“我家沧海白云边”及苏东坡“我家江水初发源”，开篇起势，笼罩全诗。颔联承接而下，气韵宛转，字句典雅，明月白云虽为常见意象，但烘托于此，自觉不俗。颈联曰青笋绿莎，色彩明丽，令人神远。尾联收束，余韵悠然。全诗不仅吐属雅正，且谋篇布局一依古人，真同老杜所谓“别裁伪体亲风雅”者也。

　　其二曰诗思混茫。作诗倘无一定思致，必至词不达意，面目平平。窃以为超范先生斯编，不少作品皆极有奇思，甚或发前人所未发，且又能于诗思曲折中力避生涩，如行云流水，畅达无碍。予尤喜者如《谒曹娥庙》：“曹娥尽孝已沉江，一死长将姓氏扬。解字当凭曹宰相，题辞莫问蔡中郎。村姑已使沧波赤，野菊皆随绫绢黄。千古裙钗留正气，伍胥何必怒钱塘！”此诗首联徐徐说来，尚未见奇。颔联谓曹娥碑，亦属方正。颈联曰村姑使沧波赤（此“赤”不当作血色看，或指曹娥可鉴之丹心），复曰野菊随绫绢黄（此句暗用《曹娥碑》“黄绢幼妇”事），则思路甚奇，非常人所能想象矣。尾联以伍胥与曹娥对比，一曰忠，一曰孝，更见立意高远，思致非凡，老杜曰“篇终接混茫”，予于此诗得之。

　　其三曰诗境宏阔。超范先生作诗，取法唐人，以七律为主，兼及五言、古体等，皆不以生僻晦涩、典故堆砌为能事，而以境界宏大、语言唯美为目标。此非区区溢美之词，试看集中诗句可知。五言如“潮落三江渚，雨飞四面山”（《和钱起渔潭值雨》），见意象之开阔；“回澜驰碧落，放眼穷天象”（《和薛据西陵口观海》），见思绪之奔放；“澄江波浪阔，绿岭夕阳平”（《和常建渔浦》），见出语之雄浑。七言如“龛岭截江回地力，胥涛向海放天长”（《源头怀渔浦》三十二），见其笔力雄峻，势挽千钧；“人间初月千峰寂，物外斜阳万壑丹”（《天姥山》），见其浑融无痕、物我无间；“刘备犹能定西蜀，谢安何必隐东山”（《东山有感》），见其高标直指，铿锵有声。限于篇幅，只能标举一二，而其诗境之开朗阔大、笔力之老苍沉雄，已可见矣。

　　浙江省委省政府为继承与弘扬优秀传统文化计，深入践行“两山论”，擘划诗画浙江，于 2019 年发布实施《浙江省诗路文化发展规划》，2020 年又有《浙东唐诗之路三年行动计划》之壮举，远景恢宏，影响深远。超范先生斯集梓行，正当其时也。使知者观之，揽其琳辞碧句，瑰情逸想，或跻于古诗人之伦；使不知者观之，亦可卧游于千里之外，而于经略一方、规画山川者，自有诗路文化建设之裨益。噫！斯诗之可传也必矣！是为序。

　　（作者系中华诗词学会原会长，文化和旅游部原副部长，故宫博物院原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