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杨嫕
近日,电影《河边的错误》正在热映,它改编自余华同名小说。在影片的官方简介中,这部电影被标为荒诞现实主义艺术电影,看似是警察在找寻凶案的真相,但故事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观众对此也是褒贬不一。
笔者在周末去看了一场,整部影片色调很昏暗,既有点悬疑侦探片的感觉,又很像文艺片,整个杜比厅不超过8个人。
看完了,总有些疑惑:河边到底发生什么错误?到底是不是疯子杀人了?马哲到底有没有疯?许亮为什么要自杀?
于是,再去读余华同名原著小说,发现依然没有找到答案。或许一个开放性的答案就是真正的答案。
我是在余华的《现实一种》中,找到了《河边的错误》。近期,出版社也趁热打铁,出版了《河边的错误》小说集,收录了同名小说以及《古典爱情》《偶然事件》《一九八六年》等,集子里的小说都比较诡异。
《河边的错误》也不例外,余华发表该小说时年仅 28 岁,那年是1988年。小说应该是提前写完的,从末尾落款时间看,是1985年5月20日。
5月20日,放到现在倒是一个表达爱的节日,却很诡异地在36年前被余华用在了一个悬疑杀人故事中。
这部小说被称作余华先锋写作的典型作品之一,或许对于普通读者来说,所谓的“先锋派”,就是“看不懂”。笔者认真仔细,不放过一个字,花了一个多小时,把这部很短的小说看完了。看到了结尾的末几个字,依然云里雾里,这才发现荒诞现实主义的风格和戏仿侦探小说文本,果真带有阅读门槛。
我们先从原著小说来探讨《河边的错误》中的情节设置:一个被河溪环绕的江南小镇上,发生了一起凶杀案,幺四婆婆被砍掉脑袋埋在河边,作案凶器是一把镰刀。经过勘查,刑警队长马哲认为杀人犯是一个在河边玩衣服的疯子。之后,疯子又犯下两桩连环惨案,忍无可忍的马哲开枪打死了疯子。为逃避法律的制裁,迫于妻子和公安局局长的哀求,竟承认自己是疯子。
那么,河边到底发生了什么错误?
这个可能是观影者见仁见智的问题,是开放性的答案。
可能,这一段一段的杀人破案以及推理都是“错误的”。所谓的“凶手”——疯子,并不是真正的凶手,而真正的凶手一直逍遥法外,一边肆意挑衅警方。
幺四婆婆被疯子砍死的推理,可能也是“错误的”。根据书中的描述,幺四婆婆死亡的创口是如何造成的,法医解释说是罪犯将受害者劈倒在地后,又用柴刀劈了三十来下,才将死者的头劈下来。电影里没有这么血腥,幺四婆婆的颈部只有一道刀口。根据书中描述,这种方式的杀人者是疯狂且强壮的,整个杀人分尸时间一个小时,需要高度集中的专注力和充沛的体力。一个精神状态不稳定的疯子显然无法达成。
其他,或许还有很多隐藏的“错误的”细节。
《河边的错误》并不是在构筑一件类刑侦故事,而是借助一连串骇人听闻的连环杀人案侦探事件,构筑出种种非线性、非理性,甚至荒唐可笑的关系。目的是直指“世界是荒诞的,人生是偶然的、痛苦的”的存在主义哲学命题。
这正是20世纪80年代余华小说创作先锋性的重要标签,既有卡夫卡小说高度的哲学思辨意味,也有余华自己的带有超验性感觉的传递。
在新出版的《河边的错误》小说集封面上,有一句推荐词写道:“死亡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了时间。”这或许是余华想要表达的先锋哲思之一。
在这些悬疑故事中,一老年、一中年、一儿童的头颅被砍,但真凶是谁显然并不是重点,作者重点想说的,可能还是人在极端环境下的自我异化:幺四婆婆的受虐狂倾向、许亮的被怀疑恐惧、马哲的忍无可忍……
《河边的错误》中的语言,依然是余华式的,细碎的、细腻的,连配角的鹅群也不例外。
“然后他看到了在晚霞映照的河面上嬉闹的鹅群。幺四婆婆遇害后,它们就再没回去过。它们日日在此,它们一如从前那么无忧无虑。”
在这里,鹅群显然代表了一种反差强烈的愤怒的表达。
卡尔维诺曾说过:“几个世纪以来,文学中有两种对立的倾向互相竞争:一种倾向致力于把语言变为一种像云朵一样,像纤细的尘埃一样,或者说得更好一点,像磁场中磁力线一样盘旋于物外的某种毫无重量的因素;另外一种倾向则致力于给予语言以沉重感、密度和事物、躯体和感受的具体性。”
《河边的错误》显然是实现了卡尔维诺所说的“把语言变成一种像云朵一样”的质感。
早在1987年,余华发表成名作《十八岁出门远行》,就以荒诞开篇。《河边的错误》更进一步向法国新小说派学习,主要是以罗布·格列耶《橡皮》为旗帜。
从语言和形式的张力来看,《河边的错误》同样是不露声色地展示世界的荒诞,揭露“真实”——现实世界的存在状态和人无法逃遁的生存状态。从叙事框架来看,《河边的错误》跟《橡皮》一样,都空有一副侦探小说的叙事框架,却留给读者一个不知所云的结局。
因为在作家看来:“所谓真相,在他的小说中永远都是模糊不清的。”
电影是由1991年出生的导演魏书钧执导的,由于时空的疏离,年轻的导演把电影发生的20世纪80年代后移到了20世纪90年代初。尽管已经后移,但魏书钧依然需要不断观看那个年代的纪录片,来还原和生成年代的感受。
整个电影的基调是暗色系,胶着的一种年代感。所谓的年代感,其实就是给现在的观影者戴上了一副怀旧的眼镜,看出去好像什么都是旧旧的。
正如余华在《现实一种》的序言中提到:“回首往事有时就像是翻阅陈旧的日历,昔日曾经出现过的欢乐和痛苦的时光成为了同样的颜色,在泛黄的纸上字迹都是一样的暗淡,使人难以区分。这似乎就是人生之路,经历总是比回忆鲜明有力。”
显然,《河边的错误》的画质,也是泛黄的、暗淡的,很符合余华心中所想。
其实,活在那个年代的人,很多建筑、公寓、服饰都是偏新的。那时候的我们是很快乐的,即便在江南小镇,阳光灿烂的感觉也更多一些。
但在电影里,为了与凶杀案的调性匹配,总是有下雨的镜头,且是那种急吼吼的雨。可能是为了营造一种紧迫感。
现在,很多县域的乡镇村都在改造,要在浙江找一个“纯粹”的20世纪90年代初场景,也挺不容易的。
《河边的错误》最典型的场景就是有柳树的河边,可以放鹅。电影选了一条有拦坝的河,旁边有树木,有河埠头,河水静静的。
其他场景蛮像20世纪90年代,但有些过于破旧。可能是电影只讲究艺术性的还原,并不需要现实性还原。不然,身处那个年代的电影院和马哲的公寓楼,也不至于如此破败、陈旧。
电影中抽烟的镜头很多,总是烟雾袅袅的,数不清主角朱一龙到底点了几支烟了。
曾在《知否》里出演小公爷齐衡的朱一龙,本是因为清秀、贵气出圈。如今为了《河边的错误》增肥到160斤,演了一个疲惫、老道的警察马哲,说明他对演员的艺术境界是很有想法的。
从电影的画质来看,朱一龙的脸上总有一层酱油色,还留个小胡子,穿着那个年代的皮夹克和西装裤,确实很能把观众带到那个久违的年代里。
书里并没有写马哲的容貌,也没有写公安局到底在哪里,更没有对马哲妻子有过多的描述,这些空白,恰好留给导演去发挥和丰润。
观影时,我特别注意到局长办公室的一个黑板报,估计也是余华喜欢的。出品人唐虓珲曾带着魏书钧去了一趟浙江海盐,参观了余华曾经就读的高中。在海盐,余华小说改编的电影《许三观卖血记》的胜利饭店,就在沈荡老街贲湖西路、工农桥北堍。
胜利饭店是一个白墙黑瓦的老房子,墙壁上挂着余华在2022年11月6日签名的“都好吃”照片,也挂了好几块小黑板,跟电影里差不多。估计导演是刻意在这里重现某些特定能表达余华意味的东西。
《河边的错误》的环境,依然没有脱离江南的感觉。在自传散文《最初的岁月》中,余华写道:“虽然我人离开了海盐,但我的写作不会离开那里。我在海盐生活了差不多有三十年,我熟悉那里的一切,在我成长的时候,我也看到了街道的成长,河流的成长。那里的每个角落我都能在脑子里找到,那里的方言在我自言自语时会脱口而出。我过去的灵感都来自于那里,今后的灵感也会从那里产生。”
“我只要写作,就是回家。”《河边的错误》可能是余华又一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