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徐航 著
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出版
天色暗下去了,士生和阿寿把船悄悄地靠近了邢家浜和南江的交接口,拴在了苦楝树下的水草丛里,自己和阿寿、囡囡一起上了岸,扯了一些岸边的干草枯枝盖在船里,让阿寿把囡囡先送回家,并嘱咐阿寿和囡囡别说其他的,自己则直接去了承德堂,因为那客人说,还是直接去承德堂为好。
等到承德堂的少掌柜领人把生病的客人抬走以后,士生才放下了千斤重担般的舒了口气。不愿多想为什么那个少掌柜一看是少民的纸条就立马接受了,也不愿多想这个外乡客人的身份和伤什么的,只知道,少民做的事一定很重要,要不也不会托付于我,想到这里士生还有点沾沾自喜的,“我也有点用呢。”但是当抬腿迈下堤岸的时候,又踌躇了,忧虑和烦躁随即盘踞心头挂上眉梢了,“怎么回去?如何见她?”一年多纠缠在心头的死结更沉了,迷惘地立在南江边,一任夜风在身边掠过。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寿又转回来接他了,同来的还有士生的大哥士龙。
士生机械地随士龙一步一步地走进自家的台门走进厅堂,机械地与家人见面,其实他什么也没有看清,只看到一左一右坐在母亲身旁的她和她,只看到两个泪眼婆娑的女人。因为激动,囡囡的泪水在酒窝上闪闪亮亮,因为压抑,莲贞的泪水在眼眶里盈盈欲滴。我……士生僵立着不知如何开口。
大太太说一句先吃饭吧刚好赶上团圆饭,士龙就把士生拉到厅堂中间父亲他们的圆桌边落了座。
晚饭后囡囡被陈嫂姆妈领去南楼歇息了,一天的折腾真的难为一个身怀六甲的人了。
餐桌旁与父兄漫谈的士生犹豫着不知该去哪里。母亲定回照看囡囡,现在的士生更牵挂莲贞,她喝酒后早早就离席去哪里?她见到我们这打击怎么承受得了?她会去做什么呢?想到这里,士生慌了,终于在席散后不安地走出了台门。
晚饭后全家人都聚在西院里。光滑的青石板天井,早已用水冲洗干净了,三张八仙桌成品字摆在院中央,一式的八寸青花瓷盘里叠着各色瓜果和月饼,鲜红的柿子、翠绿的西瓜、晶莹的石榴、鹅黄的鸭梨,再加贴着各式红剪纸花样的月饼,很是绚烂多彩。女人围在竹编的圆匾旁念佛,三叔婆也来了,拿出珍藏的亮亮的水白铜磬和暗红色的木鱼,闭着眼睛“叮——哚——叮——哚——”地敲了起来,女人们跟着哼起“南無阿弥陀佛——”拉腔拉调的佛号在荧荧的烛光下飘拂,丫丫她们在青石板的缝隙里插上一根根点燃的香,纵横交错、星星点点的,福顺阿寿乘机带着荣儿几个孩子去后湾捉毛大蟹去了,过节,大人也不拦他们。秋风响蟹脚痒,明亮的月光下,后湾边的沙土里钻出了一个个铁甲长戟的毛茸茸的家伙,大脚趾长满了毛,一踩一个,真是有趣,一会就捉了一篓,老陈把它们洗干净后,泼醋擂姜的忙活一会,便招呼孩子们到一边有滋有味地大吃起来,满院都飘散着扑鼻的香气。
月到中天,吵闹了一晚的邢家院里静多了,男人和孩子们散去了,只有三叔婆、大太太和几个老年妇女还在念佛,佛号时高时低的,她们要念一个晚上,叫“念天佛”,是对菩萨很虔诚的礼拜,风中的红烛流淌着眼泪,袅袅的香烟在风中弥漫。
回家了,囡囡的心里又添了些许疑虑。 丈夫士生好像不愿回家,离家愈近便显得愈加烦躁,见到家里人也全然没有高兴的样子,如欠了谁重债般的不敢抬一抬眼;家里人也对我们的突然回来都有些怪怪的,尤其是四舅妈,不仅没有往日的亲热和疼爱,那冷冷的眼神冷得让人想到冬日的寒冰,而且她只喝了几盅酒连饭也没动一口就独自走开了;大表嫂和三表嫂也生分了,士清表妹也是淡淡的,大舅妈很高兴可是又有点点不自然,四舅妈提前离席也没有在意,以前可可不是这样的,不过大舅妈对我还有自己怀里未出世的小生命是关心的,特意关照陈嫂给拾掇带来的行李,还亲自为我铺床张罗汤水的,直到觉得妥当了才下楼去的。
躺在南楼房里的囡囡摸摸自己的肚子,喃喃地对自己也对孩子说,无论如何,我们是到自己家了。院里很热闹,念佛的插香的说闲话的还有赏月喝酒的,猜想士生一定和大家在一起,久不回来,一定有很多话说。看着房内簇新的家具,从心里感激舅父舅妈——公公婆婆,刚才舅妈临走的时候,看看自己隆起的肚子说:
“这是家里,有什么磕磕碰碰的别放在心上,你是我们的儿媳妇了,有什么事记着和我说说,我和你爹合计了,这头胎不管你生下的是男还是女,都要摆满月酒,把邢家的亲戚和本家的邀来热闹一天,你也都见见那些长辈,孩子落地的小衣服都准备了,陈嫂帮着晒过,收在那只大橱里,明天你看看,还缺些什么跟我说。”
囡囡知道婆婆是要对草率的婚礼做些补偿,同时也为邢家的面子,因为小镇的风俗,生女儿是不兴做满月的,只有生了男孩才会办“满月酒”。还有,按照习俗,出嫁的女儿生孩子前一个月的初一或者十五日,娘家把桂圆、荔枝、枣子、核桃、宁波黄鱼鲞、金华火腿、鲜活的鸡和长长细细的挂面等食品准备好,把即将出世小孩子从落地到几岁大的四季衣服装成箱,排起长长的队伍送到女儿家,称为“催生”;如果生的是男孩,满月的时候,外祖家再送来祭祀的供品和祝福的礼物,意为“剃头”。家境好的人家都要借机炫耀炫耀,让女儿风风光光的在夫家做人,那隆重不亚于又一次办嫁妆,即便是镇上的一般人家,女儿出嫁后,这两桩事也是挺隆重的。想到这里,囡囡更是感激不尽,自己已没有娘家的靠山,大舅妈把什么都准备好了,以后只有安安分分的做个好媳妇孝顺二老才是。看着窗外的圆月,囡囡她在等士生回房里来,可是一天的折腾,累了,本想在床头靠着歇会子,谁知竟进入了梦乡。
施家台门的门兜上挂起了两盏红红的灯笼,前庭后堂的门楣上也挂了红彤彤的绸幔,囡囡在堂屋里看到了姆妈,姆妈也穿着红色的外套,宽大的袖管,拖地的裙摆,很是齐整,样子像神像里的太祖太太,阿爹站在姆妈的身旁,拿着四季不离手的扇子,一身戏里头官老爷的打扮,脚上靴子的底雪白雪白也很厚,在囡囡的印象里阿爹和姆妈是从不同时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的,今天不知有什么重大的事?囡囡有些疑惑,不过看父母的神色显得很高兴,俩人都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阿爹、姆妈,有事吗?”囡囡轻声问。
“是啊,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你士生表哥要来娶你了!”姆妈慈爱地说,阿爹笑笑。
士生表哥来了?囡囡的心跳了脸红红的,逃一样的离开后堂,往后院走去,身后传来父母的笑声。
后院真美,一串红在路旁开得正旺,一柱一柱的艳极了,桂花开了,金桂黄灿灿的,银桂雪白雪白的,满院都弥漫着沁人的香味,他来了,白净的脸,黑色的长衫翻起雪白的袖边,斯斯文文的模样,手里举着一支粉红色的月季花,正站在石桌旁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呢。
“二表哥!”囡囡高兴地喊,“二表哥,你来了!”
谁知道,二表哥士生看到囡囡,什么也没说就一把将花枝塞到她手里转身走了,走得很快很快,囡囡急了,手被花枝的刺戳得一阵钻心痛,紧走着追了过去,可是一忽儿,二表哥不见了,满院姹紫嫣红的花草不见了,囡囡发现自己站在旷野里,周围黑沉沉雾蒙蒙的,只有荒凉凄楚的断壁残垣,心慌了,便哭着大声地喊起来:“士生……士生……”
囡囡醒了,全身都汗湿淋淋的,心狂跳着,还沉浸在梦境里,士生,他人呢?他去哪里啦?囡囡不安地睁开眼,才明白刚才是自己倚在床头做了个梦,更不安,这梦有什么预兆吗,不,是自己累了胡思乱想的吧,活动了一下麻木的腿,站起身环视四周,房内空荡荡的,他还没有回来,他们父子弟兄的聚会还未散吗,囡囡觉得自己有些像戏文里那个等待新婚丈夫的李秀英,那个扮演李秀英的旦角很俊秀,唱得也很委婉流畅,继母金花闲了常学着她的腔调哼哼“谯楼打罢二更鼓,官人他……”月已西沉,他会冷吗?他喝醉了吗?想到他还没有进过这新房呢,便又有了初嫁待郎君的感觉,于是又慢慢地走到北窗口推窗探望,外面黑沉沉的,西院隐隐传来的“叮叮——”声,在清凉的月色里,显得有些凄凉阴森,他去哪里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