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伟雄

　　在我的认识里，黄永玉是位画家。20世纪他设计的80版猴子生肖邮票，和今年的兔子生肖邮票给人印象深刻。没想到，他还是一位文学大家，小说、诗歌、散文，样样精通，无怪乎人们称他为“鬼才”“怪才”。近日，读到他的著作《还有谁谁谁》，一下子被书中幽默俏皮的语言逗乐了，这老爷子简直太好玩了。

　　然而当我读完整本书，心里泛起了阵阵酸涩，他那轻松随意的文字背后，竟藏着深广的忧伤，让人再也笑不出来。

　　《还有谁谁谁》是著名艺术大师黄永玉留给世间的最后一部遗著，创作于2022年-2023年。在这部作品里，百岁老人回眸走过的漫漫人生路，以及一路同行的故友亲朋，讲述了他们的情怀与命运，理想与归途，表达了他对历史、人生、个人命运的关切和思考。

　　在这部著作里，我有机会看到了许多大家名士、历史人物鲜为人知的另一面。如：张学良的弟弟张学铭的豪爽率性、蒋经国的平等宽厚、韩素音的通达、王道源的血性。他们在历史岁月的动荡中，表现出来的哀乐、荣辱、仓皇与镇定、软弱与勇敢，都是黄永玉铭心刻骨不能忘却的往事。

　　黄永玉笔下的人间故事散发着人性与诗性的光芒，有一种阅尽千帆之时，无意伪装的真诚姿态，跨越苦难之后，哀而不伤的温柔情怀。如在《让这段回忆抚慰我一切的忧伤》一文中，写到了他和老潘家五六十年的交往。20世纪七十年代，在政治运动中因画猫头鹰落难的黄永玉，每天要接受美院二三十个市侩的批判，回到家都没力气吃饭，却还要写第二天上交的“检查”，友人潘际坰便每晚替他写好，第二天一早黄永玉自己抄一遍交差。多年后黄永玉仍然心痛不已：“半夜三更老潘满头大汗趴在桌上为我赶稿，”这是一幅乱世的情义图，读之令人泪下。

　　再如《你家阿姨笑过吗？》一文中，讲述了黄永玉家保姆曹玉茹的故事。曹玉茹在战争中痛失丈夫和孩子，来到黄永玉家做事生活多年，朴素真挚，诚实善良，由衷喜欢黄家的两个孩子。她有经历过大苦难的人生智慧，会在孩子生气不见时知道去哪儿找回孩子，会在黄家有难时不惧风险挺身而出。黄夫人梅溪称她是家里的“陀螺仪”。唯有一事她无法勉强自己：客人没有见过她的笑容。黄永玉说:“她懂得人生，她也笑。她笑得不浅薄，她有幽默的根底。”这个叫曹玉茹的女性一生平凡，却闪耀着人性的光辉，人生的苦难将她化作了生命的清泉，滋养着有需要的人。她的存在就是人性光明的存在，温暖着世间。

　　《还有谁谁谁》这本书，最让人寻味琢磨的是作者对人性的别有洞见。面对历史波涛的冲击，有的人表现出坦然、率性；有的人变得唯唯诺诺，谨小慎微，使人性呈现出多棱的镜面。黄永玉在歌颂人性真善美的同时，也对人性的幽暗面给予怜悯和包容。

　　在《轻舟已过万重山》这篇文章里，黄永玉回忆了王逊与常任侠这两位好友。王逊，中国著名美术理论家。他曾经那么急公好义为帮助沈从文摆脱困境来回奔走，却在运动的焦灼中进退失据，被“蜕化成一无所有的蝉蜕”，人性没有经受住恐惧的考验。他不仅揭发了好友常任侠，还拆除了黄永玉给他结婚时画在玻璃窗上的鱼。直到有一天，王逊敲着黄永玉的门对他说：“你要有思想准备，我把你和表叔（沈从文）都揭发了。”这位曾亲自主持和参与了国徽设计的学术大师，在寒风冷雨中还是没有躲过迫害致死的命运。黄永玉在书中感叹道:“他一生存余的幽默感救不活自己，才短短五十四岁，有多少高明的艺术见解来不及写出来，正常时代他多么有趣！”表现了他对友人的惋惜之情。

　　感谢黄永玉为我们提供了这样一本好书。他让我们从书里看到了一个个独立旷达的灵魂在岁月里留下的印记。他们肝胆相照、惺惺相惜的交往瞬间，给世间留下了一道动人风景，在今天依然感动着、温暖着我们。正如他自己在书中所言：有朝一日告别世界的时候我会说两个满意：一个有很多好心肠的朋友；二是自己是个勤奋的人。

　　2023年6月，一代艺术大师黄永玉走完了他的人生道路。但他给我们留下的睿智、通达、幽默的形象，依然鲜活在热爱他的读者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