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华丽

　　小区临路的一边，有一排汽车库，因为是老小区，管理也不规范，不知什么时候起，户主自主改造，把一个个车库改成了一间间租房，老奶奶便住在其中一间。天气好的时候，她会搬一张圈椅，坐在门边。两脚平放在地上，枯瘦的手搭在圈椅扶手上，静静地坐着，不言语，也不轻易和人打招呼，但有汽车开过或人走过，眼睛便会一路追随，直到看不见为止。

　　一个孤独的老人，是老照片里的一帖剪影，有时候，阳光把她的影子一会儿拉长，一会儿又缩短；有时候，清风把她额前的头发一会儿吹到这边，一会儿又吹到那边，而她，只是静静地坐着，我常常疑心她会坐成一尊雕像。

　　也会有人来看她，大概是她的儿子，会帮她整理床铺，收拾家务，和她聊天。儿子回去的时候，她会倚门目送他到很远，嘴里不忘大声叮嘱着，下次早点来看她。

　　在我工作的老年大学，有一个男学员，是我们声乐班的组长。期末学校会演，他代表班级去台上表演弹吉他。在会演的前一天，他一遍遍地跟我说，“老师，明天我在台上表演，你一定要在下面看着，这样我胆子会大一点，就像小时上街，在如流的人群中，父母拉着我的手，心里却是安心的。”

　　演出的那天，我早早地就来到了现场，站在一个醒目的能让台上的他一眼就看到的地方，等着他的表演。他上台后，眼睛环视着，看到我，便微微地露出了笑容，居然有几分羞涩。听说他年轻的时候，是一家工厂的厂长，为人自信沉稳，做事干练果断，台上讲话，是他的家常便饭。而这一刻，他就像一个初登舞台的孩子，让一个作为小辈的我，成为他的力量和支持。是因为老去吗？仅仅就是因为老去吗？

　　有空的时候，我会去看一个半失智的亲戚。正是薄暮时分，远远地就在小路上看见一个背影，佝偻着背，双手交叉着放在后腰，步履蹒跚。我停住了脚步，注视着她。暮色一点一点地涌过来，天地苍茫，那个背影，又孤独又寂寞。她拉着我的手，跟我说着一些陈年旧事，就像一坛尘封多年的酒，急于要打开封口，宣泄出来。说着说着，她忽然停止了，眼睛茫然地瞪着前方，整个人陷进了一种虚无里。这时，你如果问她，她会一脸陌生地看着你，问一句，你是谁。

　　邻居的阿姨，年轻的时候就是个美人，加上保养得当，又喜欢唱唱跳跳，六十多岁的她看上去比同龄人年轻和有活力，是个让人嫉妒的对象。阿姨喜欢和年轻人闲谈，谈着谈着，总会说起她年轻时怎样怎样，也喜欢拿出照相册，一页一页地翻看以前的老照片。看到打扮时尚新潮的小姑娘，总会羡慕地说一句“年轻真好啊”。苍老的心境和话语，让我们忽略了她年轻的外表，感觉这是一个真正的老人了。

　　曾经的稚童天真，意气风发，现在的失语和缓慢，时间的刻刀残忍地在他们身上留下了痕迹。朝如青丝暮成雪，在生命的转盘上，乍起乍落的一朝一暮间又何尝真有少年与壮年之分？无可避免地，有一天，我也会老，那时，我会是那个倚门等儿归的老妇，会是那个失去智力的亲戚，会是那个因为不再年轻而怯场的学员，还是那个无时无刻不在缅怀青春的阿姨？

　　在三月的繁花里，想到那几个老人，我终于惊惧地体会到，原来，原来，“白发覆两边，皱纹满脸生”，真的，真的只是一瞬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