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徐航 著
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出版
囡囡走了,临上路又经受一劫,人生的苦难一直与她相随,及至最后也不放过她。
山木走了,无常的行为,给邢家人也给小镇人添了个无法猜译的迷。
邢家院里一刹时冷落了。在大雨滂沱的黄昏,大太太和老爷送走了大儿子士龙和三儿子士寅两房儿孙,让他们分别去绍兴城里和柳镇,各自去经营那里的店铺和酒作坊,并一再嘱咐近段时间内不要与家里联系,父子、婆媳、祖孙的告别犹如生离死别,大太太和老爷硬起心肠走进内厅。在同一天,邢家遣散了蔬菜行的大多数帮佣,只有信誓旦旦的金大和无家可归的小学徒福顺,仍然留在行里照看进出不多的一店生意。
偌大的一个家一霎时空了许多,只剩下邢太太夫妇、病中的士生、士清姐妹和襁褓中的婴孩,再就是那个痴痴迷迷的四太太莲贞,陈嫂夫妇照旧留下照管这几个人的饮食起居。
邢老爷的老病犯了,邢太太也突显苍老了。
生命是躯体与灵魂的组合,生命是脆弱的,经不得折腾,即使强壮年轻也一样不堪一击,如正当花样年华的囡囡,一跤摔下便命断三更;生命又是最贱的,历经磨难依然生生不息,即使是神魂颠倒,依然能行尸走肉,如莲贞的几下地狱几遭摧残,却一直未能脱离苦海,可悲的是她的生命已走失了灵魂,她已经不知道什么了。
陈嫂私下里说四太太莲贞的命是硬的,一劫又一劫,连日连夜的高烧,居然在七天后退去了,还能起来走动了,给送什么她就吃什么,神情冷冷的,终日不言不语在纸上涂涂写写。
可是到九月半的那天,陈嫂觉得四太太突然变了,早晨去送早餐,房间里没有人,楼下厅堂院里到处都找不到四太太的人影,后来是在厨房后的水阁里寻到了蜷缩在窗下的莲贞的。莲贞只穿一件薄薄的衣衫,赤着脚,披头散发的,嘴里不知道说些什么,见到陈嫂她一个劲地往角落里躲,还尖声嚷嚷:“别碰我……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全没了平素文静整洁的模样。
士清姐妹来了,莲贞也是这样;大太太来了,莲贞还是那样;大老爷和金大来了,莲贞的叫声反更尖利了。莲贞疯了,邢家寡居的四太太疯了,年轻美丽的莲贞疯了。没有人能走近她,水阁里只有“别碰我……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的凄厉声音,一家人都木然地围在她旁边。
邢士生一病不起。囡囡和莲贞两个善良至亲的女人,一个因自己而走了一个因自己而病了,悔恨、自责一刻也没有放过士生脆弱的心灵,每天咯血,为两个老人才吃药苦捱岁月;什么也不问,仿佛世间的事已远离了他,连亲生女儿如何也不想知道,这天又昏沉沉地躺在书房,眼前又交替闪过囡囡和莲贞的模样,只不停地自责是自己害了她们。这时节,陈嫂慌张地进来了。
士生沓拖着鞋直奔水阁,慌慌张张地踢翻了厨房的菜筐,惊飞了生蛋的母鸡,看到莲贞凌乱的模样,心疼地流下了眼泪,便顾不得众人在场,一步跨去便紧紧地搂住了可怜的莲贞,说也奇怪,刚才惊恐万状的莲贞竟然安定了,柔顺地依在士生怀里,闭上了惊惶的眼睛。周围的人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呆了,难道他们?一个疑问掠过脑海……
母鸡的叫声唤醒了疑惑的家人,邢太太很快地走上前去:“阿二,你……我……”
未等邢太太说什么,刚刚安定的莲贞又睁开惊恐的眼睛尖叫起来“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刚走近士生和莲贞的邢太太站住了,刚想随同过去的士清和陈嫂也顿住了。
终于,士生扶起莲贞,牵着她冰凉的手,像领着迷路的孩子回家似的,走回北楼。
自此,邢家院里那个文静温和的四太太不见了,有了一个迷失心志的女人。平日里看她与以往没有什么两样,吃饭睡觉涂涂写写就是她的全部生活,她的眼神透露了她的一切,聪明伶俐被冷漠迟钝取代了,她很安生不惹是生非。但是到了月半,莲贞又会如被追杀的惊恐的小鹿躲入水阁,重复那句“别碰我……不是我的错……”,也总是只有士生去了才安定下来。为此,家里的人都在私下嘀咕,四太太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和二少爷士生又真有什么瓜葛,还是真的中了邪。
其实大多事人们是看表象忽略实质的,平日的莲贞看似没有什么异样举动,但她的心是糊涂的,吃喝睡觉是动物求生的本能所驱使,即便做一些针线什么的也只可以算得是一种惯性行为,而每每月半那日失态的近乎疯狂的举措,则是她心灵活动最为激烈的表现,惨然凄厉是因为现实击碎了她的梦,惊恐万状是因为她不幸被人蹂躏,失声嘶叫是因为她不堪被人误解,这一天她被伤心、恐怖与耻辱还有自责深深地打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她的心灵失衡了,于是她激动,她挣扎,她呼喊,“别碰我……不是我的错……”就两句看似无头无绪的话,蕴涵了莲贞这个可悲的女人八月十五这一天所受的刻骨铭心的灾难与痛苦。
善良的陈嫂又在私下里思忖,四太太是中了邪鬼,因为二少爷是年轻男人所以才能镇住。
或许是四婶平时信赖二哥,病发了还能听他的话。这是士清姐妹俩在一起说的悄悄话。
这俩人真是冤孽,到这般田地了还丢人现眼的。大太太又怨恨又心疼,更多的是不安。
发疯了还牵丝攀藤的,以为是无瑕白玉、英雄救美呢。金大的心里酸溜溜的。
三月后的一天,又是月亮圆的日子,冷清的邢家书房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承德堂的少掌柜和一个陌生的中年人一起来看望邢士生。听街上人说少掌柜出门买药材去了外地,一直没有消息。今日少掌柜刚回家就听说了邢家的变故,连忙赶来了。少掌柜身后跟着的陌生人,邢家人都不认识,进台门的时候,只听少掌柜对陈嫂说给你们士生少爷请了个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