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道荣
这个春天,我家阳台上的花,开得很放纵。
先是梅花。梅花是个急性子,它总是等不及春风吹拂,就先开放了。我养的这株梅花,是个十多年的老桩,五短身材,又矮又壮,表皮是棕黑色,比我乡下老爹的手还黑还糙,很沧桑的样子,但它爆出的花骨朵儿,却嫩得能掐出蜜汁来。这很像我老爹用他粗大的糙手,笨拙地抱着他的孙子,这个也是在冬天出生的小家伙,是这个乡下老头掌心里的嫩芽。
我是在一个早晨,发现了梅花的秘密。清晨的微风,带着寒气,楼下小区里的草地上,甚至还结着一层白霜。梅花却开了。先是一朵,从两个枝丫之间,钻出来一颗小脑袋,怯怯地张望。我看见它的时候,它也一定看见了我,我脸上的惊讶,一定也惊到了它。它还没有绽放,像一粒小眼珠,还没有完全睁开。第二天我又发现了一朵,第三天更多。它们的样子,看起来像老桩上鼓起的一个个小包。它们分布在不同的枝丫上,有的还在侧面,像个腼腆的小姑娘,藏在梅枝后,这可躲不过我的眼睛,我从小就是捉迷藏的高手。有一天下午,我回家比平时早,西斜的阳光,落在了我家阳台上,其中的一缕阳光,恰好落在那株老桩梅身上,那些花骨朵儿,真是给点阳光就灿烂,“嚯——嚯嚯——”,就绽放了。
这个早春,我去杭州的超山,看过梅花。那里有成百上千株梅花,全部绽放时,开出的花,肯定比杭州的人口还多。超山是赏梅的胜地,灵隐寺也有很多老梅,此外还有环西湖的零零散散的梅花呢,它们与柳树为邻,一红一绿,很般配。那么多的梅花,或红,或粉,或白,一树树,一团团,一簇簇,很美,很壮观,很震撼。我家阳台上的花不一样,它们是个体,是一朵,又一朵,我看它们时,也是一朵,又一朵,我从不会将这一朵与另一朵混淆,也不会将它们连成一片,虽然我将它们拍成照片发在朋友圈时,我的朋友们看到的是一片姹紫嫣红,而我看到的,是一朵,每一朵。
接着开花的,是海棠,还有山茶花。我家的阳台上,总共八只花盆,一半是海棠,可见我对海棠的偏爱。其中最小的一盆垂丝海棠,我是摆放在茶几上的。它是花盆里的老幺。我承认我是偏心老幺的,就像很多父母,总是心疼最小的那个孩子。有时候我坐在茶几边晒太阳,吃点零食,碎屑顺手就丢进了这个花盆里,也许它并不喜欢我这个恶习,但这确也成了它额外的营养。它也很会撒娇,总是先于其他几盆海棠结出花苞来,给我惊喜。
第一朵海棠开出来时,我给它取了名字——仙,仙是我大妹妹的名字,第二朵呢,我喊它“秀”,你肯定猜出来了,这是我二妹妹的名字。第三朵,不用说,是我妻子的名字,“红”,我看见第三朵花很开心的样子,因为它就是红的,红得像我妻子年轻时一样鲜艳,灿烂,好看。我们家女人们的名字,都很土,我们出生的那个时代,父母大多没什么文化,孩子生出来了,总得有个名字吧,他们第一眼看到的花,就成了女娃们的名字,我们那个村庄,叫仙的女孩有5个,叫秀的更多,老老少少十多个,你站在村头喊一声“秀”,十多个屋子里有人答应,还有那么多房前屋后的花呢,也会跟着摇摆,呼啦啦一大片。阳台上接着盛开的花,我没有更多的名字给你们了,我就唤你们老四,老五,老九……都是专属的,我记得你们分别在哪个枝头,就像你们肯定也记得我这个老头一样。
每天早晨,起床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去阳台,看一看我的花们。它们睡了一宿,肯定有话跟我讲,比如它做了一个什么美梦,或者它看见了深夜里的一颗流星。你听不见一朵花跟你说话,是因为你没有养护过它,或者你只是看到了一树的花,而不是具体的一朵,它们自然懒得跟你交心。赶在日出前,我得用喷壶给它们浇浇水,这是给花和叶们洗洗脸,花们爱干净,清水会带走落在花瓣上的微尘,让它清爽,青翠欲滴。野外的花,夜露是它的清洁剂,阳台上的花,得不到多少夜露的滋润,需要你帮帮它们。
更多的时候,我就坐在阳台上,安静地看看书,喝喝茶,或者发发呆。我的花们陪伴我,亦如我陪伴它们。我在自己的世界里神游一番后,灵魂回到阳台,回到这些花身边。我的目光带着我的灵魂,落在一朵花上,又跳到另一朵花。无论我在这个俗世,心情有多浮躁,眼神有多迷离,身心有多疲惫,一旦回到这些花的身边,它就变得温柔了,宁静了。我会一朵一朵地看过去,用目光抚摸它们,我的目光唯有与这些花照面时,才如此清澈,如此温柔,如此安宁。有些花躲在枝后,我就转动花盆,让它转到我的面前,与我面对面,或者我自己蹲下来,绕着花盆转一圈,我不会漏过任何一朵花。一朵开在花园里的花,只是花群里的一朵,有它不多,无它不少,而我家阳台上的花,每一朵都是唯一的,被我看见和记住的。如果我在这个春天没有看见它,忽略了它,谁会知道这个春天,曾经有此一朵花?
一定有从我家楼下经过的人,抬头看见了它们,他们惊讶于楼上的这家阳台,繁花盛开,如此美艳。但他们只是看到了一团花,是花的集体,就像他们在小区里看到的那一树的桃花一样。那个将手机镜头对准了其中一朵花的人,再次路过时,也肯定找不到他刚刚对焦的是哪一朵了。而我自己看到的,永远是一朵,每一朵。它们一样,又完全不同,它们都来过这个春天,盛开,鲜艳,灿烂。
就像我们自己,也是盛开在人群中的一朵花,唯我们自己知道,我们是一位位个体,是唯一的那一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