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幼芬

　　茶干了，我起身续水。阳光缓步，正停在“小鼹鼠的花园”上。或许，最好的状态，是既记得自己想飞的念头，也珍惜此刻踩在泥土里的踏实。风有风能去的地方，云有云能停的角落，而我，在自己的时光里活得舒心就好！

　　感谢基因，五十多年来，除拔过一颗智齿，我从未与牙医打过交道。一年前，当半颗牙齿不打任何招呼默默脱落时，我没再啃山核桃，也没再吃大闸蟹，我开始嚼一块酥脆的咸味薄饼干。

　　当口腔里突然出现一小块硬物时，我感到异样，以为是饼干碎屑嵌进了牙缝，用舌尖抵了抵，却触到一片粗糙的豁口——一颗门牙的内壁不再光滑，它失去了“半壁江山”。将那硬物吐出来仔细辨认，发现，正是离席了的半颗牙齿！它悄无声息地离开安居乐业了数十年的工位，令我惊诧。

　　对着镜子反复查看，并无其他缺口，我的门牙依旧齐整，笑起来还是往日的模样。可左下牙床第一尖牙内侧那个隐秘的缺口，像一枚被时光刻录过的印章，洇着岁月漫过的痕迹。安然享受着父亲遗传给我的那无坚不摧的一口好牙，我一直以为自己离衰老还有些远，但失落了这半颗牙齿的我，黯然神伤。舌尖每触及那残面，就提醒我：“别急着往前赶了，回头看看吧。”

　　回头看时，总难免望向别处。

　　前几日，刷到段晶老师肚皮舞直播视频时，惊叹美不可方物呀！一方小小的屏幕里，她的气场却占据了整个世界。她的身体挺拔得如同白杨，却又比白杨多出几分灵动与婀娜，每一寸骨骼都像被艺术之神精心雕琢过，透着与生俱来的优雅。她的颈部修长，转动时犹如自在的白天鹅，舞动的肚皮与腰肢，蜿蜒流畅，性感妩媚。她的指尖纤细有力，在空中划出美妙的弧线，随音乐旋动的裙摆，如绽放的花。停下舞动，开口说话，声音轻柔温婉，一字一句都透着历经磨砺后的智慧从容，尾音里带着一种由内而外舒展又内敛的韵律。

　　盯着屏幕里的她，我深深着迷。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我也想那样呀！”不禁憧憬，有一天自己也能拥有这般曼妙的身姿。

　　第二天，我的手指不由自主点进小黄车，买了一套肚皮舞基础教学视频，我觉得，优雅是会传染的，想要，至少得向前迈一步吧！迫不及待打开视频，跟课练习，发现自己的身体根本不听使唤！习惯了久坐，我的臀髋生了锈，我的腰胯像灌了混凝土……如今，视频一直静静地躺在我的收藏夹里，没再出声。

　　我知道了，我成不了像段晶老师那样的舞者。

　　李辛老师的《儿童健康讲记》中有一个童话故事。广阔草原上，住着幸福的鼹鼠一家。它们的家在大树洞下，还有一个很小的花园。没有老鹰的好天气里，它们会出来找点吃的，晒晒太阳，然后回去睡觉。下雨时它们会在树洞里呆一呆，冬天来临时，它们会存上足够多的食物过冬。它们很开心，也很快乐。有一天，孩子问：“妈妈呀，我们为什么不能像小鸟那样会飞？”妈妈说：“会飞是挺好的，不过，它们不像我们会储存食物，所以冬天要飞到很远的地方，这里它们住不了。”“妈妈呀，为什么我们不能像老虎那样在草原上冲来冲去？”“当老虎也很好，不过，我们不是老虎，而且老虎因为太漂亮，人类喜欢它的皮，所以，它们的处境比我们危险多了。”

　　这个令人动容的故事，让我禁不住想——我是谁？我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呢？

　　此刻，烈日当空，蝉鸣正盛。泡了壶老白茶，我又开始在书页上寻找令我心动的故事，和那些醍醐灌顶的觉醒文字。偶尔翻看一下朋友圈，有人在香港的博物馆饱览千秋古韵，有人在六盘水的凉风中悠悠徒步，有人沉浸在环境式越剧《新龙门客栈》的国风越韵里。手指划过那些照片，我心里像有两个小人在拔河，一个说“出去看看吧”，一个说“待在家里也挺好”，谁也赢不了谁。

　　既贪恋自己脚下的方寸地，那杯温吞留香的茶，那本还未翻完的书，那扇能看见晚霞的窗，又忍不住羡慕别人路上的风光，那些轻盈的、果敢的、闪闪发光的模样。我在“成为谁”的问句里打转，像钟摆一样在“想成为”与“已拥有”之间徘徊。

　　这般拉扯时，我想起小鼹鼠和它们安于当下的一家。

　　或许，这个问题本就没有答案。掉了半颗牙齿，提醒我衰老前进的步伐，却没妨碍我依旧能用剩下的牙齿啃个脆苹果；那套没被继续使用的舞蹈视频，藏着我对美丽优雅的向往，却不妨碍我在厨房里跟着锅碗瓢盆的节奏晃悠。

　　就像小鼹鼠终究留在了自己的洞穴，却依然能在抬头时，看见小鸟掠过天空的影子，听到远处传来的阵阵虎啸。安守当下，不是困在原地，而是学会与自己的不能和想要共处。接受自己此刻更想待在屋里，就别为没出门而懊恼；若某天突然想出发，也别为路上的疲惫而抱怨。我不必成为任何人，更不必用别人的尺子量自己的脚！

　　茶干了，我起身续水。阳光缓步，正停在“小鼹鼠的花园”上。或许，最好的状态，是既记得自己想飞的念头，也珍惜此刻踩在泥土里的踏实。风有风能去的地方，云有云能停的角落，而我，在自己的时光里活得舒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