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待续)
是夜航船最先为小镇捎来了日本无条件投降的喜讯,一清早,小镇轰动了,人们争相传递这天大的喜事。于是各式各样的消息从各个不同的渠道一起来到小镇,昔日凶神恶煞的日本佬在铁路边等待遣返只能捡菜叶充饥,那个去省城的要道“铁岭关”畅通了,苦难的中国人扬眉吐气了。
小镇人以最快的速度恢复昔日的生活。
几年来冷清的街上商铺一家连一家的次第闹猛起来了,南江、后湾和几条河浜里,大小船只如穿梭般的来往,各家的过塘行又有了川流不息的货物进出,赶热闹的行人好像突然间从地下冒出来似的,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周遍的田垄地头上又长出了青青的菜嫩嫩的苗。
邢家院里也热闹多了。邢太太把第三个儿子士寅一房从柳镇白龙潭接回了家,让士寅帮自己掌管蔬菜行和酒店的生意,当然还要两朝元老金大先生相辅,另外又陆续接回几个避难回家的大先生和学徒。做母亲的有自己的打算,让大儿子士龙仍然留在绍兴城里经营产业,酒作坊仍然归自己娘家兄弟侄子经管,至于阿二士生即便身体好些,也不可能再挑产业的担子了,这一房的往后只能是依靠自己了,因此对家庭的财产管理做了这样的安排。
冬去春来,田野里白色的豌豆花和紫黑色的罗汉豆花刚谢去,一弯弯月牙一般的豆荚就挂下了,一年一度的“社戏”也到了。这是光复以后的第一回演社戏,小镇人可是铆足了劲的,准备要痛痛快快地唱几天乐几天,国破家亡的日子让乡亲们实在憋闷得太久了,八年——三千来个漫长而难耐的日子,假如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也到了上学堂念书时候,假如是一棵刚栽下的小树,也能枝繁叶茂浓荫遮地了,何况是风刀霜剑严相逼的苦难岁月,如今春回大地万物苏醒,是一定要热闹热闹的。
社戏是江南农村盛行的民间娱乐活动,小镇的社戏也已经不知道延续多少年了,一般总是东头的赵家祠堂和西街的龙图殿内,那里都有现成的戏台,往年每到四月十一后,两头就开锣演戏,那是必定的,后来如果有特殊的事情,比如有头面的人家老人做寿也有临时请戏班演戏的,再后来是受大城市戏院的影响,也有在平常日子请戏班来演几天的,不过那叫“卖戏”,进场是要付铜钱的,至于社戏或做寿演戏,一律费用都是有主办家族支付的,乡亲们只要带凳子去看就是了。
小镇东西街的社戏风格有些不同,一般情况下赵家祠堂多是“的笃班”“鹦哥戏”,龙图殿则多些“绍兴大班”,偶尔还有“徽班”。小镇人的眼界是高的,平常的草台班子是不能站住脚的,每年三月,邢、赵两个家族都要派人到邻近县城、省城甚至上海去邀请有名的戏班前来演戏,久而久之有的戏班成了常客,同时还有了不少的保留剧目。
已经是多少代的老规矩了,东西两头每回的社戏,都各有一个特别的剧目做开场。赵家祠堂总要演一出《卖油郎独占花魁女》,以讽喻西头邢家祖先低微的货郎出身,西街龙图殿内也总要演一出折子戏《求乞》,暗示赵姓人别忘了祖宗曾饿倒在路边的事实。最初的时候是两个家族的争斗较劲、相互攻击中伤,据说也曾为此发生过械斗。其实这也不是稀罕的事,即使是最见过世面的人,也免不了有狭隘的一面,据说那赫赫有名钱庄银楼遍布全国的晋商,也有过这样滑稽的事,两个都是顶级的晋商因为生意殴斗,不动手不用武,都用对方的名讳给自己的小孙子命名,每天每天惬意的叫一声名字再连一声孙子,以冀得到精神的报复,这行为与他们做大生意的气派实在是大相径庭。如今小镇人以演戏表恩怨纠纷的年代已经远去了,虽然每回社戏,这两出戏照演不误。
如今小镇人看戏也早已不念旧日的恩怨了,戏外的争斗也早就有了新的内涵,还披上了更虚伪的外衣。看社戏东街与西街早已没有了界限,无论谁都可以随意进入两头的戏场。赵家祠堂的戏台上,扮演卖油郎的小生,面对如花似玉酣醉沉睡的花魁女轻怜蜜意的神情哀怨动人的唱腔,一样得到在台下看戏的邢姓子弟的喝彩叫好;龙图殿戏台上,穿黑色长衫白须飘飘的老生回肠荡气的声声乞讨,同样也让来看戏的赵姓族人把铜板、银圆甚至首饰扔上舞台,扔进演员手中的托盘。如今的这些人都只是在看戏,在欣赏,在张扬,在表现。
社戏的舞台是简单的,演出的道具也是简单的,传统戏剧写意式的表演,却能够在小小的舞台、在演员的举手投足间尽情地渲染剧情、表现人物丰富的内心世界。比如那旦角一步三摆婷婷袅袅的走动,观众一看就明白是表示闺阁千金正在上下楼梯,那个凄凄切切上楼台会梁兄的祝英台、那个哀哀怨怨下红梅阁的李慧娘都是这样走的;再比如看演员一手执鞭子一手拉开架势小步绕台急行的,就领会是将士催马扬鞭征战沙场,那夜走边关的杨六郎、大破天门阵的穆桂英就是这般行的;更叫好的是飘飘悠悠、颤颤巍巍的舟子轿夫,连同乘坐的人一起衣裙飘飘长袖翩翩且舞且行,风摆柳枝行云流水般的形态,再配以悠扬缠绵的丝弦管乐,真是惟妙惟肖、如诗如画。
来小镇演戏的班子也多是见过世面的,每一回演出前,班主必定带班里的头牌角色备帖子、备礼物一一上门拜访街上的有身份人家,即便本已极为熟悉,这礼节也不省去的。
大概是受了上海风俗的影响,有些戏班的女孩子也会上赶着拜在镇上一些大户人家老太太的膝下做义女,听说上海人称过房娘,乡里人则称“继拜娘”,乖巧美貌的女孩总是讨人喜欢的,何况还见过世面,于是女戏子恭恭敬敬的三个响头亲昵的一声姆妈,使外来人与小镇的关系就拉近了,有了这层关系,戏班的演出就更有了保障。东街赵家七房的老太太是第一个认戏子做干女儿的,那个“同春班”的女旦角,在《碧玉簪》里演李秀英,扮相俊嗓音亮很是出色,赵老太太还给做了好几套鲜亮的行头,以后班子每回到小镇,除了演出都住在赵家,赵家上上下下都称她大小姐。这类认干亲的行为,在老人来说有图新鲜的一面,长久的足不出户,认个跑码头的女儿既满足了虚荣心,又可以听些外面的事,花钱买欢笑;对于演员和戏班来说,也多少有逢场作戏的无奈,年年漂泊处处安家,为了生计要认多少干娘,真正的是认衣食父母。
不过,也有真情实意的,镇上有个水果行的小老板,就与绍兴戏班里的一个刀马旦相好,据说水果行的小开最先着迷的是女戏子的功夫,这个小巧的女孩演“赵彩娥大破火门阵”能连翻十二个筋斗。小老板开头是戏散后请她到小楼外楼吃夜宵,慢慢地就与戏子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了,演出日期满了,会情意绵绵的买舟送上一程。其妻子是一个不出门的乡下女人,土气但不笨、不识字但大气,她以十二分的热诚款待丈夫带回家的“赵彩娥”,好酒好菜还赠送衣料,这般的豁达倒弄得那个女戏子口里尊一声“嫂子”内心添一份内疚,后来弄假成真,还真与小老板结成了义兄妹。卸了妆不帖片子的“赵彩娥”并不漂亮,鼻梁两侧还有些许小黑点。
不过,也有真情实意的,镇上有个水果行的小老板,就与绍兴戏班里的一个刀马旦相好,据说水果行的小开最先着迷的是女戏子的功夫,这个小巧的女孩演“赵彩娥大破火门阵”能连翻十二个筋斗。小老板开头是戏散后请她到小楼外楼吃夜宵,慢慢地就与戏子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了,演出日期满了,会情意绵绵的买舟送上一程。其妻子是一个不出门的乡下女人,土气但不笨、不识字但大气,她以十二分的热诚款待丈夫带回家的“赵彩娥”,好酒好菜还赠送衣料,这般的豁达倒弄得那个女戏子口里尊一声“嫂子”内心添一份内疚,后来弄假成真,还真与小老板结成了义兄妹。卸了妆不帖片子的“赵彩娥”并不漂亮,鼻梁两侧还有些许小黑点。
小说连载
吴徐航 著
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