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书是个诗人。她出的诗集《我们要相赠的未来》,也是一本小小的书,像她的名字。可以放在手边,慢慢地翻阅。不论从哪一个侧面翻开,都可以轻松地进入阅读。
文/半文
1.我们被天空安慰
有时天空是心形的/比如此刻/城市的建筑物和街道树/构成的心形天际线/被一片粉红色的晚霞涂满
这是小书《有时我们被天空安慰》里的诗句。我十分迷恋这样的表述,常常深陷于此种表述无法自拔,如同陷入德彪西的《月光》。小书说:“天空是心形的”。不同的眼睛,会看到不同的天空。诗人的眼睛是特殊的,不是寻常人的圆形,但或许是心形的,便看到了心形的天空。
儿时,奶奶对我说:从同一个窗子看出去,有人看见地上的烂泥,有人看见天上的星星。此世间,事物都有两面。同一个月亮,有人看见圆满,有人看见离愁。同样一个秋天,有人看见丰收,有人看见落叶。天空,总被诗人青睐。唐代诗人杜甫说:“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现代诗人芒克在《天空》中说:“我遥望着天空/我属于天空。”诗人北岛站在戴维斯西边的帝国大道上,仰望“他乡的天空”。俄罗斯诗人茨维塔耶娃在天空写下:“不要沉溺于荣耀,不要迷恋底部的空气。”有忧郁,有喜悦。有辽阔,有狭隘。有高处的苍穹,也有低处的飞翔。我们同在一片天空下。不同形状的眼睛,看见不同的天空。
仿佛永恒在充盈着我们/使我们愿意倾心/更多的事物/有时我们就这样被天空安慰
被安慰,我更愿意表述成被治愈。这是一首小诗,小书的一首小诗,短短的十四行,一百来字。她是如此轻盈,如天空飞过的一只红蜻蜓。我想起几十年前的童年的天空,我傻傻地站立在故乡的沙土地上,仰望飞来飞去的红蜻蜓,像望见未知的未来。现在,当我回望,再望不见远去的童年,只有在读到“被天空安慰”这样的诗句时,我才突然感觉,又望见了那片遥远的天空。的确,总有那么一个片断,我们,被天空安慰!被心形的天空安慰!被诗歌治愈!被一首轻盈的小诗治愈!
2.水总要流向春天
我是如此喜欢春天,喜欢看春天被反复地表达又擦去。春花,春水,春风,春意浓。连春天的劳作都充满诗意:“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春天的时候,不去想冬天的风和秋天的雨,只想那些浩荡的春风,只想那些荡漾的春心。
诗人,总喜欢反复地吟咏这个陈旧的春天,喜欢把这种陈旧吟诵出新意。“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这个数万上亿年纪的春天之上,生长出“新”。这些新,总是要与春天在一起,与春水在一起。
小书写“这个迂回曲折的春天”“这个春天已经带着恶光”“春天在我体内放火”,小书在一本小书里面,写到了三个春天。小书在《春天在我体内放火》中说:
没有人告诉我该如何迎接春天/我该向花朵还是柳枝妥协/那些新鲜细小的美如此危险
小书的《这个迂回曲折的春天》中有:
这个迂回曲折的春天/所有花开都是谵妄的波浪/不该在春天发生的/也出现在枝条间/春天,产生美好心里幻觉和抒情的必经之路
在这个抒情的春天里,一切事物反复地出现又消失。在春天之外,诗人让“一个自己流入另一个自己”。人,事实是很多个自己的重叠。一个诗人,需要重叠的更多。她会飘在天上,也会沉入水底。她会进入春天,也会迷失在雨季。因为诗人,会经受这个世界更多的诱惑和指引。在春天之外,小书在《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中说:水,总要流向春天。每一滴水,都可能指向大海,里面有塞壬的歌声,有无法抵御的诱惑。也可能都流向春天,上面有浩荡的春风,和荡漾的春心。
3.贴近一片雪的灵魂
我不知道别人是否也像我这样矛盾,一个一米六五的矮小的肉身里,住着一个喜欢春天的我,也住着一个喜欢雪花的我。两个矛盾的应该相互掐架的我,住在同一个肉身,守望互视,相安无事。事实,我的肉身里,还住着柔软的我,暴力的我;勇敢的我,懦弱的我;色情的我,正统的我;诗意的我,凡俗的我;热情的我,淡漠的我……观音有十八只手,而我,不止十八个我。每个我一张脸,每一张脸拿出来都是我,又都不是我。一个人,只能看到我的一张脸。我妻子看到的,是我那张柔软而不暴力的脸。如果有一天我暴力了,妻会不认得我。她绝对不会承认她认识暴力的我,也不会承认这个暴力的我是她丈夫,是她儿子的父亲。因为她只看到过柔软的我。
只有我能看到我自己,我能看清我自己。这个陌生的我熟悉的我会在不同的时间面对不同的人群不同的场合通过不同的排列组合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像一滴水通过不同的排列组合,会变成一朵雪花。
我喜欢春天的桅子花,也喜欢冬天的雪花。因为她们都是花,都是雪白的花。我不清楚小书是否也喜欢一片雪花,她在《下雪了》中写:
所以不必有家/不必留恋什么/不必有思想/它仅仅是絮絮叨叨的一片白
这是天空的一场长长的独白,这一份独白,是苍白的,冷漠的,亦是纯洁的,干净的。不同的人,会从天空这一场硕大的独白中,读到不同的表情。比如在《雪人》一诗中:
雪人,你是唯一的神还是无数的自己/雪人,人间轩敞,去路狭窄/你介入并中和我们
雪人,你使我们偶尔清醒 /摆长上升或滑翔/雪人,我是新的了
我既然不会写诗,自然也不懂诗的理论。所以,我无法准确地述说。我只知道,读到这几句时,我读到了蜕变的喜悦和疼痛。雪人是诗人?诗人是雪人?无数朵雪花,经过无数次地排列组合,幻化成一个雪人的模样,这是冬天赐予江南的一个诗人。小书从北方随水南迁,定居江南,她一定会怀念北方那场更为浩大的雪,那个在雪天站成雪人的自己。仰望未来,或回望过去。我们都在如水的时间里,如雪人般,慢慢凝结,又慢慢地消融。
小书说:我们只是一种偶然的排列与组合。她总是提到雪,她是否想要为自己的内心留更多一点的空白:
让我更加安静和感恩/更加贴近一片雪的灵魂
喜欢这样一种干净和安静。雪,落在北方,亦落在江南,大地苍茫,悄无声息。
我喜欢小书的诗。诗歌是美好的事物。好的诗歌更是。我对这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都缺乏必要的免疫力。当然,只是喜欢。小书说,我们不配拥有太过美好的事物。我想,这说的就是我。我不避讳:我不会写诗。但我喜欢读诗。
不拥有也很好,读过就好。读一首美好的诗本身就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
有时,读过,便是拥有过,至少,在那个阅读的片刻。
(半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评中国作家网年度“文学之星”,出版有《故乡的腔调》《虚拟沙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