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信繁
“你从山脚拾级而上，在山脊上穿行/直到一条新的下山之路在你的脚下显现/直到你成为浓翳的树冠上/最新溢出的一片叶子/直到一个季节获得更新的时间/直到你听见了大地的无言/直到你终于理解山水自有伟大的教诲/而时间的循环往复/仿佛雀鸟在丛林深处的啼鸣。
泉子出生在新安江畔的浙江淳安，现居杭州，出版的诗集、诗学笔记、诗画对话录等近二十部，作品被翻译成英、法、西班牙、韩、日等多种语言，曾获艾青诗歌奖、刘丽安诗歌奖、储吉旺文学奖、苏轼诗歌奖、十月诗歌奖、西部文学奖、汉语诗歌双年奖等。
我生活在快节奏的深圳，常常会因早出晚归的无限重复而疲累，一天的忙碌里不知如何满足而陷入浮躁与空虚。我在深圳排队候车时莫名会想起“蝼蚁众生”这样的词。生存其中，经常受到挤压，惶惶如孤舟漂泊。如何才能使生活平静？我的一个选择是：读泉子的诗。
泉子与我父亲相识，故而屯溪的家中有泉子签名寄赠的三四部诗集。我在广州读书，四年里我喜欢他的《青山从未如此饱满》。又读到《山水与人世》，便觉出投缘般的很欢喜了。无论别的观者态度如何，泉子诗的喃喃自语是我的诗深意了。他不在乎长短、几乎不分节的写法好像有魔力一般，在慌乱不安中如悠扬之乐曲，如静谧的碧绿的潭水，深浅感受自知。
我读泉子的诗很多是从手机上搜索的。如《雾中划桨》：“在雾中划桨的人，他们并没能撕开浓雾/他们一次次把手臂伸出身体之外/他们不断地划，不断地划/他们满载着雾/他们的身体也是雾做的/他们的脸是雾，他们的眼睛是雾/他们的心何曾不是白茫茫的/他们不断地划，不断地划/他们一次次将白色的枯骨举过头顶/又一次次探向水之深处。”如此的诗是静如树叶沉浸在空气和光线还有暴雨里，明暗动静的部分唯有感受得知。
在深圳这座繁忙的城市，每个人都好似固定了行为的轨迹。在出租屋看见散落开去的灯光，知道一夜又深了。读一首泉子的诗，终于觉得可以安静面对每日的时间。美好萌生，可期盼的一切仍在前面。
深圳于我并不是故乡。走上城市的路，我常有孤舟独行的臆想。抑或这是某句留给我记忆的歌词罢。在完成当日工作，无雨的夜晚我会选择夜跑。沉默的路并非空洞的，汗水带出热气流动，会放松一天的疲惫。跑在路面上，便是踏上了现实的城市。深圳的变化是骤然的，气候的变化亦是如此，风和雨在晴日里会突然而来。
我感受读泉子诗亦需要现实的生活。泉子诗中会有很多人或事，他用叙述联系了截断的部分，每一首诗里都有肯定的话语。读泉子的诗无需辩论，他将答案放置在句子里，不容置疑地选择了安静的句式，却是最激烈的肯定。如同深圳的城市风光，明媚阳光里难见遥远的天际。
泉子有首诗《多么孤独啊》：“多么孤独啊/一个人从人世间走过/他留下的/是被别的眼睛忽视的/是被别的耳朵拒绝的/是被别的嘴唇/没有说出的”。突然感觉有如我在挤地铁的时间，就曾有这样深刻的被遗弃之感。
和泉子诗句联系在一起的，是在一日之夜色里，千里之外的故乡。
这样的诗有千斤顶般支撑的力量。我亦如泉子生长在江南，那里被称作徽文化之乡，泉子叹“江南之所以成为江南/是因王羲之、谢灵运/是因白居易、苏东坡/是因黄公望、倪云林/是因董其昌/因四王、四僧/因黄宾虹/因朱熹与王阳明/因你的毅然决然/以及那孤绝中的/一往深情。”我亦感知如是。
于泉子诗的深沉而语，我只坦然读见自己的浮浅。泉子诗中无枯寂，每一行都可感受热诚的追问，亦有对生活下去的真切期许。在深圳，时时与友人弹琴玩乐，有时也会相邀去品尝美食，然而，我知道快乐是需要感受的。寂寞独自在路上的时间，每每望见路灯照亮、拉长身影，我会记起泉子的低吟：“保俶塔从来不是被看见的/而是我是否有足够的力量将它再一次从我心中取出，并将它重新放置到这青山缓慢地流淌中去。”
其实无所谓因为所以，正如太多理由反而显得牵强。我今日看见道旁戛然锯断的高大的景观树。断了，一截截和凌乱的树叶堆在混乱里，就如此结束在它们曾生活的时光里。此刻，我想诗是重要的，仿似泉子曾道：“还有怎样的爱恨是不可以释怀的？/当我们从宇宙的至深处获得了一次崭新的凝望/或俯视。”
每一个此刻亦是彼刻。我喜欢他的诗句，如“这座三十年前为你所初见/而又一直熟视无睹的山/突然间让你泪流满面/并非物是人非，/抑或青山不老/而是你知道/你知道了/一个人去寻找/去倾听/并去成为那个最初的自己/是多么的艰难！”
山水是生活的风景。我长大的屯溪有条河流穿城，城的周围有青山环抱。出门见山，绿意和清幽的感受随时都能被记忆唤起。“对一个冒冒失失的年轻人的接纳/在历经多少的寒暑之后/也终于被证实是对的”，这能反复读的泉子之诗，亦是我在深圳的每一天，感受到的持久的真切。
亦会在弹琴时刻，蓦地思想起泉子诗里的节奏。他字句里含有的缓缓而不做作，并能自由延续的节拍，犹如变化的延伸的可以组合的旋律。“你从山脚拾级而上，在山脊上穿行/直到一条新的下山之路在你的脚下显现/直到你成为浓翳的树冠上/最新溢出的一片叶子/直到一个季节获得更新的时间/直到你听见了大地的无言/直到你终于理解山水自有伟大的教诲/而时间的循环往复/仿佛雀鸟在丛林深处的啼鸣。”如自然而然的音符，我想泉子诗是可以轻声唱出的。
空洞地度过许多的日子，时间亦是一首被弹奏的乐曲。对一个人在外地的生存，父母常问将来可要回屯溪。孤寂是漂泊的伴生品，然而我试想，每一步走出的脚印，轻重与彷徨是自己都能明白的。我想泉子的许多诗，不是为了朗诵去感受，而是在一次简单的音乐练习里，在弹琴的吟唱中联想的，“依然年轻的太虚大师/那张大智若愚/而尚未繁华落尽的面容/此刻，他/或是他们会在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