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涌涛
到韶关已近中午,下了场雨,感觉一时半刻还不会消停,就在旅馆休息,一觉醒来,雨还在下,但不大,所谓霏霏春雨亦有致,必不能令自己窝于客舍,于是各撑了把伞出门去。
一会儿雨住了,到处湿答答的,市区内式样老派的商店铺面在枝干遒劲的大榕树底下,半映半掩,渲染出这座岭南名郡的年代感。街树绿叶如盖,把天空挡得严严实实,使得街上晦暗如暮,即便是夏天,在这样的街上闲行购物,也应无须顾忌烈日曝晒。
城市清爽整洁。行人不多,汽车很少,给我们一个十分安静的印象。
穿过一条小巷,走不远便到了江边。天空云团堆叠,似有阳光破云欲出。江心有一塔,塔的后方是一座跨度很大的公路桥,塔跟桥同框,一横一竖,构图丰满,不由让我联想到钱塘江大桥与六和塔的经典搭配。
雨后的空气受到天光的映辉,好似刚揭掉面膜的女人,透着滋润和鲜亮。沿着江边悦目的绿带漫步,就像行走于画廊,心情大好。
许是时间的关系,要么是刚才下雨,江边人也很少,像我俩这样戴着棒球帽背着旅行包的游客,基本上没有。这么清闲美丽的城市,少有纷纷的游人,觉得有些诧异。
偶有清扫工从身边走过。叫不出名字的亚热带植物叶子上堆积着晶莹的雨水。一个年轻女人低头靠在游椅上抽烟,单手支颐,情调忧郁。不时有水珠落在颈上,抬头一看,高高的树顶开满火红的花,绽放在雨后的天空。
我问迎面走来的一位妇人,这条是什么江。她的客家话字音难辨,比画一番才明白,叫浈江。她指着眼前的江面说:这里是浈江,你们看,水是黄的,再往前走,那宽阔处叫北江,过了那塔,转个弯,便是武江了,在三江交汇的地方,水就是青绿色了。
也就是说,韶关是一个为三条江所围护的城,东浈江,西武江,南面为北江,称之为“三江六岸”。在我国,有这样地理地貌的城市绝无仅有。
放眼望去,江心处有一块绿地,塔就在那岛上。塔叫通天塔,始建于明嘉靖,毁于清咸丰,眼前的塔,是2012年动工重建的新塔。从时间的纬度而论,新塔虽然短浅,但重建总是好事,日子久了,自将渐变为远昔的风景。兴毁之间,有过的悲与喜,凝溶为史,便是厚重。
慢慢地走,水域越见宽广,还真没见到过城内有如此宽阔的江面。仔细观察三江汇集处,水色果然有异,不免称奇。
韶关不光地理位置独特,也有不少旅游资源。离市区五十公里的丹霞山,早就是世界地质公园和世界自然遗产了;城东南的南华禅寺,为佛教禅宗六祖惠能弘扬“南宗禅法”的发祥之地。
前面又有几棵树顶开花的高大乔木,光洁的主干挺拔威武,枝上绿叶无几,却将极为灿烂的一树红花顶在头上,像一只只骄傲的孔雀。
两位老人挽臂而至,见我们在欣赏树和花,那老伯走近来问我,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树?我说我们不认识啊,惭愧。老者朗声说道:木棉树,木棉发(花)啊!声音之铿锵,神情之正色,就像在夸耀胸前挂着勋章的英雄。哦!这就是传说中的木棉树,它开花的样子真美。
木棉花并非韶关的市花(韶关市花为杜鹃花)。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到韶关人对于它的崇仰之情。它的挺拔,它的高大,它血色似的花朵,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塑造了南国人民的集体精神气韵,也许可从海南五指山的吉贝、广州的解放纪念碑,或鲁迅“几树半天红似染”的赞誉中找出答案来。
我俩仰面观望,油然起敬。
那老伯离去,走了没几步,忽见他放开老伴的手,用杖探触篱笆,小心跨入草丛至树下,俯身捡拾起一个什么东西,又慢慢踱回到我们跟前,往我手上一放说,这个送给你。
我低头看,是一朵花,一朵沾满雨水但依然火红而饱满的木棉花。显然,它刚刚从树上落下。
做个纪念吧!韶关人都喜欢木棉花,带回家……可以煲汤喝,能除湿……
他想说什么,说很多吗?但他最后只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来。
看着两位老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很感动,多可爱的韶关老人!
躺在手心里的木棉花,其实不小,几乎跟我手掌一般大,沉甸甸,红艳艳。
一个刚刚还连接在母体上的生命,忽地脱离开依傍,义无反顾地从那么高的地方纵身一跃,来到我的手上。是它的宿命,还是与我有一种邈微的缘分。
我不禁猜想,在老人漫长的一生中,是否有一个关于木棉花的故事,那会是浪漫热烈的吗,还是缠绵悱恻的?无论如何,那一定无与伦比,注满了灵魂,珍藏在他心底。而在今天,一个潮湿春天的下午,他把她交给了两个素不相识的外乡人,“做个纪念”。
待老人走远,我俩遍寻草丛,却再没看到有坠地的木棉花。仅此一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