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哲君
中国古代将剑的修行称作“剑道”。
“剑道”一词最早出现在先秦古籍《吴越春秋》里,越王问曰:“夫剑之道则如之何?”女曰:“妾生深林之中,长于无人之野,无道不习,不达诸侯。窃好击剑之道,诵之不休。”
《汉书·艺文志》中也记载有《剑道》三十八篇,是论述汉以前击剑技术的专著。
中国剑道内外形神兼备,在唐代最为鼎盛,诗人李白、王昌龄、白居易都是剑道高手。
如今,剑道已成为一项国际性体育运动,以其优美的动作,高度的实战性,克敌制胜的有效性和良好的健身效果,深受一部分人的喜爱。
在杭州,剑道运动已有正规的组织体系,对外交流和赛事组织越发频繁,面向公众的道馆也越开越多,其中不乏为剑道设立的专业场馆。
“混迹”道场(练习剑道的场地)八年之久,Ta不曾出现在我的小作文里。每次提笔,都能给自己找到欲言又止的理由。怕在有限篇幅里,很难向陌生人说清什么是剑道,更难去改变一些人对这项运动的刻板印象。
我只能说,这是一项“清苦”的运动。玩剑道的人,从小学生到大学生,从上班族到自由职业,跟年龄、收入无关,只关乎兴趣。我们忍受着重复、枯燥、疼痛,更像是修行——身体所有的苦难都被心所吸收,在纷乱格斗中,找到一处安置心灵的宁静,具备一种冷静处世的能力。
而我认识的剑道有千千万万面,我和它的缘分也有千千万万缕。
玩剑道绝不是“耍酷”
照惯例,我该交代跟剑道如何结缘。光这事就挺有嚼头。时间推移到2004年,我在母校东操场地下室,偶遇留学生练习剑道。那一刻,我被这飒爽的“表象”吸引。
但师兄师姐们把丑话说在先:“你要有心理准备。它看着酷,实际很枯燥。一个动作重复上万遍。坚持下来的是少数。”
不就举刀挥剑吗?可实际上,最初的练习,连“挥面”的资格都没有。先保持中段纹丝不动吧:双脚的距离,两腿的重心,左小腿的紧张度,右大腿的支撑力,左右手的平衡,腰背挺立又需气沉丹田,两肩放松又得蓄势待发……简直是三寸一细节。
无论春夏秋冬,每次练习起始都是100至∞个素振(对空挥剑练习),跳跃摆正(跳跃挥剑的一种方式)1000个也无须惊讶。一位师兄曾透露,光一个“面”(剑道有效打击部位)他练习整整一年,打好了才有资格上甲(按照指定的仪式和程序获得、穿上护具)。多少新人光为这一身“甲”,就得经过几个月的练习,并通过专业的考核。
直至进阶到高段,这些依然是必修课,且是永恒的课题。去年准备三段考核的过程中,我几乎把中段之构(剑道中最常用、最基本的架势)回炉重塑了一遍,上抠至意志,下纠到脚趾。
练好基础,再谈稽古(对战练习)。我们每次都会不厌其烦地把时间花在重复上。同样是面的打击,八段老师和初段新生截然不同。好的面,是心、剑、体的神合,小小一碰,释放内在真实。
无数次从“我快不行了”挺过来
目前,剑道在国内尚不普遍,所以很少有“天然”道馆。起初都是借室内篮球馆、羽毛球馆的闲隙,夹缝求生。阵仗不小,每次练习都能引起旁人侧目。误解也一直存在。
误解之一就是运动量。曾经有一位练习搏击的新人尝试两次后就直呼:“练一次休一周,我还是回去搏击吧。”实际上,我们每次要做的重复训练,足以让我们每次都抬不起手,喘不上气。虽然我常被叫“永动机”,但我也许只是愿意再咬咬牙坚持罢了,内心独白早已是“我快不行了”。
尤其对女孩子来说,负重2-3公斤的护具,更是雪上加霜。这护具尤似一种“反噬”——因它而着迷剑道,也因它而尝遍辛酸——夏天束得像粽子,还需进行高强度跳跃,场地没空调,热到窒息;冬天穿上道服的一瞬,如至冰窖,赤脚在冰冷的地板上摩擦,护具四面透风,练完2小时,汗如雨下,双脚依旧冰凉。
当你摸到一个人的左手无名指和小指下方的手掌有硬邦邦的老茧时,那他有可能是一位“剑客”。
尽管穿得“多”,但脚皮磨没了,指头磨破了,指甲被掀了,手掌磨出茧来……这些都是默认的伤痛。尽管有甲手(保护手的护具)加持,手腕依然红肿。尽管有面护头,额头依旧酸胀。对我来说,家常便饭是:大脚趾像断裂一样露出鲜红的新肉;整个前脚掌表皮“位移”,揭开后,是一整块鲜红的肉。
误伤也是难免的。倒地后继续“挨揍”,逼到墙角接着“暴打”,打胴时(打击部位之一,这里指保护腰部的护具),抽到腰、胸、腿等不限于以上的部位……有一次,手臂被狠狠抽成两倍粗。淤青扩散后,朋友打趣:“哇,这是整臂刺青啊!”
坚持本身就是最大的价值
练剑道八年,门庭若市和门可罗雀,都被我经历。有比我先来的“老人”至今还在坚持;有新人们蜂拥而至不久作鸟兽散;有人消失很久又出现,归来练就“王者”;也有人从不缺席却不急不躁,潜心修心。这样的来去中,我有过无数次自我怀疑,但它从来不是来自于肉体的疼痛。
前辈的“恨铁不成钢”,后辈的“青出于蓝”,剑道大会的“山外有山”……大到一次考段,小到一次切磋,失败是主旋律。这也是许多练习者都会面临的打击——当你会的越多,发现自己不会的更多。而最容易遗忘的恰恰是最初的本心。
于是,我一度怀疑:自己适合剑道吗?练习这么久究竟获得了什么?是不是不够努力?就像相处很久的恋人,凑太近,太熟悉,想要亲近却力不从心。
为了鞭策自己,我尝试“打怪升级”。截至去年,我取得CKOU(国际剑道联盟中国事务部)剑道三段。但这过程又像一种反噬——本想形成一个多巴胺闭环激励自己不断进取,但其中的挫败反而加深自我怀疑。我害怕看到自己任何不足,困惑于不同打法,敏感于同僚指摘,纠结于一次练习中一个未达成的微小目标。
坦白说,我不止一次想过放弃。朋友和围观者也常问:学它有啥用?我三缄其口。因为他们问话的动机就是:它没用。
但是,坚持本身不就是最大的价值吗?《金刚经》言:“不住于相。”抛开千万个问题,便是答案。
如果你真的了解了它,你可能会有一种“幻灭感”:“啊?它原来是这样!”它是运动,但又不是。它有所有运动都有的特性。比如每人的打法和他的性格、行事风格息息相关;再比如,段位越高,越回归基础。我们能从对抗中了解对方,更能了解自己,甚至是一个不曾料想的自己——在做出某个反应后恍然解离:原来自己还有这一面。这是极其宝贵的经历。
它还具备独有的动静相宜。你暂且可以短浅地将竹剑认作“武”,把木刀看作“文”。稽古和剑道型(使用木刀进行剑道型的练习)看似一动一静,其本质都是瞬间制胜的绝杀。两剑相交,剑尖摩擦所揭示的是对手的内心。
“礼”是每次练习都不能逾越的戒律。它贯穿始终,从基础到稽古练习,站立、跪坐、鞠躬、蹲踞、带刀、起身、退场、冥想……每一步都可以写一则小论文。“礼”也无处不在地蕴含于一件道服、一条剑道裙的穿法、叠法,面、胴纽的系法等。
刘慈欣在《三体Ⅲ·死神永生》里对执剑人的描述深得我心,这也或许更能诠释剑道的真谛:
“在真正的剑道中,格斗过程极其短暂,常常短至半秒,最长也不超过两秒,利剑相击的转瞬间,已有一方倒在血泊中。
但在这电光石火的对决之前,双方都要以一个石雕般凝固的姿势站定,长时间地逼视对方,这一过程可能长达十分钟。这时,剑客的剑不在手里而在心中,心剑化为目光直刺敌人的灵魂深处,真正的决斗是在这一过程中完成的,在两剑客之间那寂静的空间里,灵魂之剑如无声的霹雳撞击搏杀,手中剑未出,胜负生死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