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半文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秦风·蒹葭》

　　蒹（jiān）、葭（jiā）是两物，蒹是蒹，葭是葭。可参考的说法：蒹即荻，初生称“菼”，长称“蒹”，成则名为“萑”。葭即芦，初生称“葭”，长为“芦”，成则名为“苇”。《豳风·七月》有“七月流火，八月萑苇”一句，意思是到八月，萑和苇都可以收割了。以此，我把“蒹葭苍苍、蒹葭萋萋、蒹葭采采”的季节，放置在春天。只有春天，才有初生的芦荻，牙尖嘴利，破土而出。只有春天，才适合爱情从心底尖尖地发芽。一个尖，两个尖，三个尖……百个尖，千个尖，万个尖……这尖，是爱情的芽苞，和蒹葭破土，尖而锐而嫩的小嘴是一个模样。若不小心，一脚踏上，芽折苞散，就此夭折者，众多。然，不是一个，而是一片，春天的大地之上，在水边、在泽边，到处都是。“苍苍、萋萋、采采”，都是取众多、茂盛之意。那么多，那么密，那么嫩。真不堪折，不忍折。也折之不尽，折之不绝。

　　此刻，男子心中的爱意如蒹似葭，疯狂破土，疯狂冒尖，止不住，掐不灭。虽春天尚未完全降临，虽太阳尚未真正升起。初春，凌晨，夜露深重，汽可凝霜。但男子已经起床。他已不想再睡，或者，他根本未曾睡去。他在想念伊人。伊人，还不是他的那个她。但他止不住想她。他站在水边，逆着一条河流去寻找伊人。想象他的找寻，内心疯狂，脚步凌乱，无数次踩断了蒹、踏断了葭。但是，折不断内心的蒹葭，折而复长，长而复折。逆流而上，找寻不到，就顺流而下去寻找。

　　天气太过寒冷，露成霜，凝如石，无法撼动，就用热情去融化它。他想到了“融化”这个词语。此刻，他的内心的爱情，就是蒹葭，一个个尖尖的芽苞，如一个个剑尖，一簇簇火苗。不是一粒霜可以阻隔。路再长，长不过脚。霜再冷，冷不过火。融化，不断地融化。烟雾升腾，水汽苍茫。那个春天的早晨，在水边，许多个水分子在大地之上飘荡，寒气从天而降，在离地一人高的天空，它们相遇，打架。苍穹低矮。这是一场硕大的战争，若以数量计，参战兵士之多、规模之大，人间无法比拟。男子眼前，海市蜃楼。穿过一个苍茫的战场，穿过水汽、烟岚。他望见了伊人。

　　想象中的伊人，就是白衣飘飘，就是黑发如瀑，就是眼若星辰，就是眉如远黛。就是可以把人间最美好的比喻，都装饰在伊人的肉体和灵魂之上的。因为，伊人不是人，是神。用我现在的话说，叫“女神”。

　　伊人站在那里，就是一个女神。男子内心的蒹和葭一路疯长，蒹长成萑，葭长成苇，但还仍不够长。如果可以，地下的根也努一把力吧，向着更深更远处疯长。但，仍是不够长。伊人在水的中央，就在水的中央，只在水的中央。望得见，却够不着。男子内心的焦灼可以想象，是一路升温，从初春进入盛夏。

　　我想起四个字：“咫尺天涯”。咫尺天涯啊！没有经历过的人想象不到。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天涯，而是咫尺。是我就站在你的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男子此刻的心动与心痛，无人可解。咫尺天涯，这是宿命。

　　但男子不相信宿命。逆流而上，顺流而下。融霜化露，蒸露为汽，这世间，没有什么是不能融化的，哪怕是冰霜，是石头，只要足够的热度。男子无数次跨过阻隔，无数次向着水中央进发。“水中央、水中坻、水中沚”，这盈盈一水间，咫尺成天涯。无数次地徘徊，换来无数次的绝望。内心的蒹葭从春天一路长到秋天，一夜白头，又全部被收回心间。深藏，像一个冬天，自己抱紧自己，自己温暖自己。

　　我想象男子的绝望，忽如春天来，忽如秋风至。一会儿身在春天，一会儿如在寒冬。寒暑轮换，冷热交替。男子就像一枝扬花的芦苇，头膨脑涨，肉体瘦削。思绪如苇花入风，纷纷飞扬。从咫尺看尽天涯，一刹便是四季轮回。男子把纷飞的苇花收回，把苍茫的大地收回，让一枝苇回到一枝芦，一枝芦回到一芽葭，把一芽尖尖葭一踏再踏，让它缩回自己那个小小的心脏。这个春天，经历了那些疯狂地生长。在咫尺面前，男子想要缩回到一个男孩，一个婴儿，一粒种子，重回母亲的子宫。像一层水汽凝成一滴露水，一滴露水凝成一粒白霜。如此，便能隔绝来自这个春天的疯狂与疼痛。

　　站在水边，男子终于不再奔跑。男子发现自己热情如火地奔跑，没能融化一滴露，反而结了很多的霜。此霜，不在水之湄，不在蒹葭，而在心头。心头之霜，远比蒹葭之霜坚硬，难以融化。男子看着蒹葭之上的霜粒融成露、露透明成虚无，虚无之上，春天在生长。

　　蒹葭冒尖，白霜升华，如日之升，如月之恒，大自然生生不息，自然而然。这个春天，天地间有许多美好的东西在流转。爱情，作为天地间最为美好的事物之一，在春天冒尖，蓬勃地生长，和蒹和葭的冒尖、生长一样，自然而然。在春天，在水边，在苍苍、萋萋、采采的万物之间，伊人就是爱情，爱情就是伊人，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即，却仍十分美好。如果一定要给这一份美好加一个形容词，可以用“无与伦比”。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了。采摘不到，却依然美好。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像一朵玫瑰，远远看着就好。喜欢，不一定要拥有。美好，也不一定要拥有。

　　即便是，咫尺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