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戏使小镇像过年一般的热闹。有折子戏也有整本的戏一夜一夜的接着演的,这些日子小镇人早已从十里八乡的邀请来亲朋好友,其中出嫁的女儿和外甥儿女、婆婆或媳妇的娘家外婆等是必定要来住些日子的,于是许多人家提前把搁置的被褥翻出来晒晒,把空闲的屋子打扫打扫,还一定要准备些酒菜鱼肉的,家家像过节一样开心。
社戏使小镇的人口陡然增多了,看戏的不说,戏场内外多了买卖人,最常见的是卖小吃零食的,如买棉花糖的、做牛皮糖的、刨甘蔗的、穿红果的、炒南瓜子的等等,还有馄饨担、酒酿挑子,“小弟弟、小妹妹”的吆喝声,引得来看戏的孩子们边拉着大人的衣袖边放慢脚步,于是,在问价还价后,孩子们的手里就都有了白生生甜津津的糖果点心。
今日是龙图殿戏文的高潮,绍兴大班最有名的老生和最有名的二花脸,在戏里演绎九百年前的一场龙虎争斗,那老生十八句荡气回肠的“叹营”余音未绝,那二花脸扮演的呼延“哑子”就与他展开了恶战,终究年迈力衰,几乎被杀,很是扣人心弦。
“小将哪,我与你万里江山对半分……”
“不要!”
“四六分……”“不要!”
“三七分……”“不要!”
“倒不如你做君来我做臣……”“不要!不要!三不要!解下你红头见娘亲!”
做帝王的心中最重的是江山,可是性命比江山更重要,原以为用江山做筹码总可以熄灭对手复仇的怒火了,但是他失算了,对手的目的只是复仇取他性命,战争到了白热化程度,那震耳的锣鼓声也伴随高昂的对唱扣人心弦。
邢太太也带着女眷看戏去了,不大愿意出门的士清因为毛毛吵着要去也同去了,连平日忙碌的陈嫂也被拉去了,偌大是院里留下小书房的士生和小学徒福顺看门。
士生仍旧躺在床上,院子里静悄悄的,独自对着蓝色印花的蚊帐顶默默出神。士生近来常常这样,生意的转机家里的热闹仿佛与自己没有多少关系,总是一个人发愣,连毛毛都懒得理会,今天又一个人在傻想什么了。其实这些年来,只要是一个人静下来,脑海里就满都是莲贞的事,死者长已已,对于囡囡心里只有愧疚,而莲贞则是士生永远的牵挂。今天一家人都去看戏了,如若她不是生病,姆妈也一定不会让她一个人冷清清的待在家里的。
想到这里,士生也躺不住了,就起身穿鞋,打算去看看孤零零待在北楼的莲贞。
北楼的楼梯在厅堂背后的退堂里,厅堂的楼上是摆放不用的东西的,莲贞的房间在东边,要经过堂屋的后楼,这楼梯平时只有莲贞一人上下,很干净的。莲贞的房间分南北两个内外间,南边是卧室,北边是洗脸架等用具,内外两扇门成直角相挨。
士生拖着虚弱的身子攀上最后一级楼梯,手扶着栏杆顿了一会喘口气,刚想移动隐隐听到了莲贞房间里“嘤嘤”的声音,以为莲贞又出什么事了,就几步越过去,就在士生抬脚跨过外间的木门槛的时候,房间里梳妆台的大镜子折射出床上不堪入目的情景——是莲贞还有金大,霎时间士生觉得血一个劲地往上涌,几乎是连跌带撞地离开北楼的。
激怒攻心的士生摇摇晃晃地走到北厅门外的廊檐下,人就像虚脱般地靠在接天落水的七石缸边上,随后就捞起浮在水面的木挽斗,把水一勺一勺地淋到自己的头上,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储存在大缸里的水是冰凉冰凉的,毕竟还是春末夏初,士生本来燥热的身子打着寒噤,可是他没有停手,脑海里完全是一片空白,一勺一勺地把水淋上头似乎是机械的动作。士生糊涂了。
眼镜先生金大是百密一疏,把隐藏的自己给露馅了。自从日佬投降后邢家院里恢复常态以来,金大已经很久没有去骚扰莲贞了,一来是蔬菜行和酒店的生意忙了,受邢太太委托自己尽全力辅助三少爷士寅,但主要是如今的邢家院里人多了,在谨慎的克制自己。即便在以前金大进出莲贞的房间也是很谨慎的,自嘲是遂缘,如果门是关的他决不敲,绝不弄出一点声响,也绝不让莲贞发觉,因此每回都要夜深人静、房门未关、伊人并不十分清醒才能如愿。可是今天竟破例了,中午喝了半斤老酒,微微有些醉意,知道今天全家都出门看戏是好机会,关照店里人一声说去戏文场里转转,便溜进了院里,没有惊动打瞌睡的福顺,就直接上了北楼,正值莲贞午睡未醒心里还直叫运气好呢,连门都不关就进去了。可是却忘了今天是白天,还忘了院里还有个不可能去看戏的士生,欲望冲昏了头。
记挂家里的邢太太看了一会戏,就打发陈嫂回去看看士生。
陈嫂进门的时候发现台门是虚掩的,福顺还在睡觉,心想不知道哪个回来过了,顾自一路走进东院去看士生,谁知透过花廊却看到士生在一勺一勺淋水的模样,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水缸旁,一把拽住士生的手夺下水挽斗问:
“阿二,你在做啥?”
一直不停地淋水的士生任陈嫂夺去自己手中的挽斗,听到陈嫂的问话“吧嗒”一声委顿在地上,两眼紧闭还不停地颤抖,吓得陈嫂连忙弯腰去搀扶,就在陈嫂力图去拉浑身水淋淋的士生的一瞬间,眼角的余光掠到了惊惶离开北楼的金大。
莲贞依然是老样子,只在半睡中遇到了那件事,别的什么也不知道。狡猾的金大听到门外的响动,急忙离开莲贞,临走的时候还整理了一番,又像幽灵般的离去。
激怒攻心再加冷水激淋,士生又发烧吐血了。
陈嫂在惊慌中把湿淋淋的士生安顿进书房,又即刻差福顺请回了太太。于是请郎中、抓药、敖药,邢家院里又一回乱得人仰马翻的,好在喝了药和金墨汁后,吐血止住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陈嫂把日里所见的事告诉了太太。陈年的迷揭了底,终于什么都明白了。邢太太一再的询问后确认金大溜出东院的时候陈嫂是背转身的,便沉默了很久,过了好一会才叮嘱陈嫂别对任何人说起今日所见。太太权衡再三,觉得眼下行里的许多事情士寅还生些,好多进出要仰仗金大指点,事已至此也不是一时能解决的,只能慢慢再说。这件事陈嫂是除了太太之外的唯一知情人,因此太太想了想,把暂时不提的原委也告诉了陈嫂。陈嫂明白太太的用意,感叹太太真的不容易。另外两人合计,士生是一定明白内情的了,要不然无缘无辜不会有这般的举动,现在最要紧的是士生的病,得想办法找找余大夫。至于莲贞,太太的心中又一次涌起了给她挪个住处的念头,一个大家庭中,谁不能任意进出北楼呢,连金大这样老成的人都动邪心,又谁能保证哪个男人会不进北楼呢,不过,这话暂时没对陈嫂说。
家里人都不知道事情的真相,连士寅也只是听母亲说二哥的病又重了。
有一天,邢家院里来了两个尼姑,一老一少。邢太太与她们是熟悉的,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心庵”的当家师傅和她的徒弟,“心庵”离开镇上有十里路光景,在一个幽静的小山岙里,心庵与邢家一直有来往,它的化缘本上总有邢家的不小的钱款,慧师太和邢家大太太也素有交往,慧师太每来小镇,总要到邢家小坐,与大太太说说话,大太太平时常还常出些香油,有时也携四太太去那里烧香拜佛。看到慧师太师徒,大太太的眼一亮,心底涌上了一个让四妹去心庵住些日子的念头。
一口带有外地口音的越地方言,长长的发辫盘就的髻上一根斜斜的玉簪,还有一身灰布僧尼服,使慧师太与一般庵庙的出家人有了明显的异样。老一辈的人都知道慧师太是心庵南面山坞里一个被远近乡邻称为“柿子园小洋楼”的女主人,后来因为家庭遭变故才到心庵带发修行的,几年后,当时心庵的老师太在坐进荷花缸前把挂满一墙的笙箫管笛连同心庵都交给了她。
谈话间,太太说到四太太的病需要静养,家里人太多实在不合适,这四太太慧师太也是熟悉的,平时来了也很愿意与她说说话,说说佛经,说说诗书,虽然对邢家的事早有耳闻,但今日看到平素聪明灵秀的莲贞呆木的眼神,心里一阵莫名的难受,默默地停顿了好一会,才对大太太开口说:“四太太的病要静养,我们那里倒很清静……”
未等慧师太说完,大太太就趁机接上了茬:“是啊,四妹妹的病要静养,这家里人多乱糟糟的真不适宜,你们那里可是最好了,只是怕麻烦师太,有清静的房间吗,可要好一点的,还要有关闭。”
“这个自然,年前施家太太过世了,你们还是亲戚,她一直住一个朝南的单独小院,家什都是上好的,没有动过,您看可好?”
就这样,两个女人的谈话,决定了莲贞的归宿。临了,邢太太把一张二十亩的田契交给了慧师太,说是做口粮,另外还每月再给零用钱。
五月端午后的一天,邢家大太太带着莲贞、士清、毛毛一起去心庵进香,一家人是坐“羊头车”去的,陈嫂也去的,只是比太太她们早一天坐船去的,还带去了好些箱笼,人们猜测邢太太是要给士生求菩萨的,才带了那么多东西。
这天直到天擦黑,邢太太一行才回到家,家里人谁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
其实士清也是到了庵里才知道的,当跟着陈嫂走进一个精巧的小院看到房里的被褥和摆设时,才知道四婶要住在这里了,觉得这样对待一个神志不清的人有些残忍,尤其是四婶,因此再不敢正面看一眼可怜的即将被遗弃的四婶。下午母亲催促回家的时候,士清轻轻地提出了想在庵里陪几天四婶的打算,但是,做母亲的连想也不想就断然拒绝了。
回家后,只有毛毛问四婆婆什么时候回来,邢太太才说“四婆婆在庵里念几天经。”
(未完待续)
吴徐航 著
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