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徐航 著
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出版
这“心庵”有不同凡响的来历,据说几百年前陈友晾的军师张定边,因为主公不听计败走九江,被朱元璋的军师刘基一阵追赶后,心灰意冷越过钱塘江,来到了这个小山岙,看到这里山清水秀的便决定在此结庐修身,于是,青灯黄卷替代了运筹帷幄,草庐就是“心庵”的前身,因为张定边懂天文识地理,为周围的乡邻做了不少事,被当地百姓敬若神灵,死后乡亲们自发为他送葬,把他安葬在“心庵”旁边的山坡上,高高的土堆,四周用整齐的青石板块堆砌成八角形,很有气派,远近的人称为“八角坟”,一抔黄土从此淹没了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失败了的英雄。几百年过去了,八角坟依然静静地守在“心庵”旁,面对着高高的“发囊尖”山顶,守护着一方净土。几百年过去了,草庐已经成了前后三进颇具规模的寺院,从山门起一色的青石板铺到底,层层的石级和宽宽的走廊也都是青色的石板铺就,很干净素雅,正殿两侧还有厢房别院,除了庵内人居住外,还可以供香客暂住,女尼当家也已经有好几代了,接待的也多是女香客。
莲贞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又觉得似曾相识的地方。她的住处在正殿西侧的后院里,很小很小,也就三间小屋而已,不过一应家什俱全,邢太太还特意从家里又搬来不少的东西,慧师太专门派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婆子照顾莲贞的起居饮食,还特地在屋里摆了不少经卷。
这里四周都是青青的山,山并不高却连绵不绝,一直伸向远方,心庵山门外的左边山坡上就是“八角坟”,右边有一条清清的小溪,小溪倒不很小,约有三四尺宽,溪水缓缓地从山里流出来很清很清,不远处,蜿蜒的小溪还连着一个约五尺见方的溪潭,幽绿的水草蔓延在潭壁的石缝间,连潭水也是绿色的,即使是盛夏这水也是冰凉冰凉的。
慧师太觉得,莲贞真是不幸,就这么什么也不明白地被送到心庵来了,她的日用家什给搬来了,她的衣穿被褥给搬来了,她的书桌也给搬来了,但她的心来了吗?她的心又在哪里呢?恐怕谁也不能回答。午后邢家的人一个不剩地走了,她还是没有反映,可怜的女人,但愿这里青山绿水能给唤回她的心,但愿祖师爷能保佑她平安。慧师太心里说。
莲贞的生活似乎变了,她每天都去“八角坟”前,有时一坐就是几个钟头;她也常常翻看师太放在屋里的经本,一看也是几个钟头;有时她也和师太谈谈经,和几个年轻的女尼做做针线,和老婆婆说说瓜菜,但是她绝不提有关家里有关过去的一切,一言半语都不曾提到。庵里人说她是糊涂了把过去都忘记了,只有慧师太隐约地觉得她是在回避过去。但是不管怎样,莲贞就这么在心庵住下了,很安然。最令人奇怪的是,这月的十五,她没有意外的举动,慧师太记着邢太太的嘱咐,这天是特别小心,可是,一整天莲贞都没有异样,渐渐的慧师太发现,莲贞眼睛里恐慌的神情少了,木然眼神里除了木然还是木然,但是很安静,没有出现过的夸张的动作。难道是换了地方风水转了,难道是莲贞已经不记得日子了,这是好事呢还是又一个不幸,慧师太不得而知。
看着莲贞整日木然的眼情,慧师太也常常独自出神,这个与心庵的祖师爷张定边一样来自外乡的客居者,在这冷清的山岙里早已把往昔掩埋了,青灯古佛缁衣封存了早年凄凉的历史,如今莲贞的不幸,尤其是莲贞那木然的眼神,又翻开了慧师太尘封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往事。
三十多年前,湖南一个著名的医院里,十七岁的小护士慧仪和比她年长二十余岁的院长定安先生相爱了。定安先生虽然年近不惑,但依然挺拔潇洒气宇轩昂,他是军人出身,曾当过医官。十多年来一直行医,还自己创办了医院,大约是厌烦世俗的尘嚣,婚后便决定携娇妻带资产回绍兴老家。
一辆马车,一对新婚夫妇,还有一个跟随多年的老家人,一路行进从湘江边朝曹娥江畔走来。
等到有一天,他们走过了高高的古海塘,走过了平坦的稻田,走过了交叉的河港,走近了秀美的山岭,忽然觉得这里的一切与绍兴故里有太多的相似,仿佛比故乡更接近自己寻找的栖息地,便在心庵南面的一个山岙里停住了回家的脚步。
定安先生是个多才的人,自己设计自己监工,用一年时间,在三面环山的山岙里建造了一座令周围几十里人耳目一新的柿子园小洋楼。
柿子园小洋楼的面积不算大,统共约十余亩地,分柿子园和小洋楼两个部分。
这个桃花源的进出口在最南面,篱笆柴门进去便是一溜大约十来间整齐的平房,中间是过道,东边的几间作客厅、客房,还有两间给一个牧师作讲道的场所,定安先生也兴上帝,和牧师是好朋友,里面有一架乡里人以前从未见过的钢琴,常常传出“叮叮咚咚”的琴声;西头几间分别是作厨房、储藏室和老家人的住所。
走过通道,便是一个茂密的柿子园。那是定安先生从远方买回的成树,结的果比和当地山里的野毛柿子大得多,丈来高的树身枝条挺拔,深绿色油光光的树叶片片伸展,深秋,一个个略呈扁圆形的橙红色的柿子挂在枝头,满院是红彤彤的色彩,使人联想喜庆的灯笼、夏日的繁星、满院的春色。
柿子树下一条半是光滑的水门汀半是鹅卵石镶嵌的弯弯的小径,宛若太极图中心的黑白双鱼把园子分成东西两半,四周是林立的果树,路旁是清新的泥土,走着走着,眼前突然一亮,出了柿子园,眼前是一个清清的荷塘,无论冬夏,田田莲叶和瑟瑟枯荷终让人感觉荷塘清冽的水汽。
小洋楼就漂在荷塘中央,四面环抱一潭清幽幽的池水。一块块整齐的青石从塘底砌成一个圆形的城堡的底座,正面看,小洋楼的哥特式屋顶如金字塔般地托起一个尖尖的顶,完全不同于吴越民居的粉墙黑瓦挑檐画栋。一楼是主人的会客厅、诊室,二楼是卧室,三楼的四周是环形的宽宽的走廊,东西南北都摆放相同的茶几藤椅,中间独立金鸡式的一间是先生的书房,里面多是先生几十年的收藏,字画古籍还有金石玉器,先生珍爱异常,得遐便摩玩欣赏不已,这间书房也是小楼的最高点,四面开窗可远眺周围的田野和山林。
连接小楼与柿子园小径的是一座架在荷塘上的小木桥,如古代护城河上的吊桥早晚升降,每到晚上,拉起吊桥,小楼便与外界隔绝了。
定安先生与年轻的妻子慧仪在这世外桃源尽情地享受难得的清静,同时也时时为乡间百姓看病治病,有时一整天都很忙,到了傍晚,坐在三楼的走廊里,泡一杯清茶看四野的景色,茶是乡邻送的,嫩嫩的雨前茶,浓浓的乡土味,再背上一句落霞与孤鹜齐飞,也很是惬意。
可是,他们也有遗憾,那就是没有孩子。终于,有一个月色明亮的晚上,一个乡人挎一只用蓝色印花包袱遮盖得严严实实的大竹篮,小心翼翼地走过了小木吊桥,于是,第二天,村坊里每一户人家都收到了先生喜得儿子的红鸡蛋和挂面。
孩子会笑了,孩子会走了,孩子会背诗了。欢笑声回响在绚丽的柿子园。
有一天,先生和夫人终于下了决心,一起把孩子送到了绍兴城里的一个教会学堂。为了多看看孩子,夫妇俩决定在城里住一宿。就是这一宿,柿子园小洋楼遭了劫。有人说是山里的蟊贼所为,也有人说是某个眼馋的人纠集外乡人所为。望着被洗劫一空的家,望着漂在莲叶下的半幅文徵明手书的小楷《心经》,满腹诗书的定安先生糊涂了,书房是他一生心血的凝聚,是他一个读书人心中的圣地,书房毁了,他也被毁了,固定一个姿势坐在三楼书房里,不吃不喝不睡整整三天,当先生终于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已经什么都不明白了,嘴里喃喃着“怎么是这样的?”
家产尽了,孩子依然在城里读书,先生却再不能行医乡里了,年轻的师母艰难地支撑着,六七年的时间,昔日举止优雅光彩照人的女护士,已与乡间妇人一般,劈柴担水什么粗活都干。但是,最熬心的是照顾失常的先生。昔日风雅的定安先生已经风光不再,每天几乎是让吃就吃,让睡才睡,常常把家里的上好的被单毯子撕成一条一条的搓成绳,把走廊上的桌椅板凳一只只吊起来一一挂到三楼的围栏外;还常常用麦秆草编织一只只小动物,四条腿的小兔子、蜷缩的田螺、报晓的雄鸡等,惟妙惟肖的很是精巧,但先生只是自己静静地把玩绝不让旁人触摸,随即又毫不犹豫地用锋利的手术刀把编织的小动物一只只割裂肢解,守在一旁的师母问何以如此,先生则木然以“嬉戏”二字作答,那森然的眼神,令朝夕相伴的妻子心惊胆战。
但是慧仪师母终究不能看住先生,有一天清晨,先生赤条条投入了冰凉的荷塘,什么也没带,清清白白去寻找他的另一个世外桃源了。
就在定安先生走后不久,“陛下庙”前集上的鞋匠师傅阿法夫妇,一起去看望了在绍兴中学堂念书的先生的遗孤,告诉孩子自己才是他的生身父母,还指出孩子右肋下一个红记作为证据。从此那个孩子再没回到柿子园,但也没去鞋匠家,听说,后来他走了,只身去远方投军了。
丈夫走了,孩子也走了,举目无亲的慧仪师母扔掉了丈夫挂在墙上的十字架,来到了心庵。
人生真的就是嬉戏,一切真的都是命中注定的。慧师太从沉思中醒过神来,想到了先生的失常后常咕噜的两句话“怎么是这样的、嬉戏。”又想到了莲贞的不幸,感叹:是命运在嬉戏人生,是命运在戏弄善良的读书人,戏弄可怜的芸芸众生,受嬉戏的人又怎么可能弄明白为什么呢,真是逃不出的命,冥冥中一切都有定数,愿菩萨保佑她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