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道荣

　　小睡初醒，仿若音乐摁了暂停键，又重新启动。世界在短暂的脱离后，欣欣然回到我们的身边。除非你爬起来就去照镜子，否则我们看不见自己初醒的样子。那样子也许是恍惚的，也许是憨憨的，也许是游离的，以及更多有趣的样子……

　　车到服务区，我喊醒了在后排儿童座椅上睡着了的嘉嘉。

　　嘉嘉5岁，是我妹妹的孙子。第一次坐我的车，第一次跟我们走了这么远的路。他耷拉着脑袋，直直地看着我，一脸蒙。

　　但他很快就完全清醒了，眼睛清澈，好奇地看着车外。下了车，蹦蹦跳跳，完全看不出他刚刚还在梦乡。儿童入睡快，醒得也快，仿佛他们的脑袋里，是装了开关的，关即睡，开即醒。睡则深，醒则清。不像我这样上了点岁数的，小睡之后，往往迷迷瞪瞪，一时恍不过来神，似睡非睡，似醒未醒。

　　也有的儿童，初醒有下床气，想来应该是还没睡过瘾，被打搅了美梦，不肯从梦中的好玩世界中回来，便赌着气，眼睛半睁半闭，在睡与醒的边缘徘徊。但只要有让他们感兴趣的事，他们便能即刻清醒，眼光是澄澈的，明亮的，是新点亮的光。

　　小睡初醒，仿若音乐摁了暂停键，又重新启动。世界在短暂地脱离后，欣欣然回到我们的身边。除非你爬起来就去照镜子，否则我们看不见自己初醒的样子。那样子也许是恍惚的，也许是憨憨的，也许是游离的，以及更多有趣的样子。

　　有一个地方，你可以慢慢地看一个人的初醒。

　　妻子约好了去医院做无痛肠胃镜。检查室外，排了很多患者，等待着做检查。一个患者进去了，又一个患者进去了。终于护士喊了妻子的名字。她一个人走了进去。我不能进去陪她，像其他家属一样，我只能在外面等待，等她检查好了，再进去接她出来，回家。

　　护士不时喊着患者的名字，这回是已经检查好的，让家属进去接患者出来。肠胃镜检查室的外面，是一个专门的观察室，刚刚做了检查的患者，并不能直接离开，需在这个观察室再休息一会儿，以防有任何不适。从里面出来的，一般是两个人，一个是检查的患者，一个是陪护的家人。你不认识他们，但你一眼就能看出，谁是患者，谁是陪护。一个人搀扶着另一个人，自不必说了，两个人一前一后，或一左一右，从观察室里走出来，那个看起来迷迷瞪瞪，走路有点摇晃，走不出一条直线的人，不用说，是刚刚做了检查的患者。不是因为他身体不适，事实上很多人检查之后并没有什么问题，而是因为他刚刚经历过全身麻醉，才从一场短暂的深度睡眠中，初醒。一个刚刚被全麻过的人，就像坠入一个遥远的睡梦中，又被强行拖拽了回来，他一时还难以缓过神来。

　　我等待了一个多小时，看到了一个又一个初醒的人，从里面走出来，表情平静，目光迷离，步履拖沓。初醒的样子，真是迷茫而可爱。

　　护士又一次喊妻子的名字。我赶紧小步跑进了观察室。

　　妻子还躺在一张病床上。护士叮嘱我，喊她的名字，别让她再睡过去。

　　我轻唤妻子的名字。妻子睁开了眼睛。我无数次在清晨看见过妻子初醒的样子，放松，散乱，慵懒。但这一次似乎并不一样。她的眼睛是清澈的，不像是刚刚深睡过。妻子看见我，惊讶地问，你怎么进来了？我答，来接你出去啊。妻子一脸疑惑，检查完了？我点点头。妻子一脸蒙，怎么可能？刚刚医生还跟我说，别紧张啊。一睁眼，你就在跟前了。

　　其实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一个半小时。妻子却只记得，医生跟她说着话，睁开眼，却已经看到我坐在她的身边了。这一个半小时，她断片了。她的认知里，这一个半小时是不存在的。麻醉药麻翻了她。而我们平时自然入睡时，自己是知道自己要进入睡眠了，我们很清楚瞌睡虫如何进入我们的脑壳中，又到底蚕食了我们多少时间。麻醉不一样，它让一个人既不自知起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终结。

　　在和我说着话的时候，妻子的眼睛不自觉地又闭上了，“我想再眯一会儿。”我想起了护士的交代，不能让她再睡着。便再次唤醒了她。

　　这一次，她是彻底清醒了。

　　我扶着她走出观察室。她摆脱了我的手。“我好好的呢，不用搀扶我，好像我是个病人似的。”

　　冬日的暖阳洒在我们身上。回家的路上，妻子忽然问，我刚才醒过来的样子，是不是很傻啊？我笑了，摇摇头，哪里，你初醒的样子，从来都是迷人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