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道荣

　　与妹妹3岁多的小孙子一起走路，你得讲究。

　　你可以在他左边走，也可以在他右边走；可以在他前面走，也可以在他后面走；可以拉着他的小手走，当然，他也可能挣脱了你的大手，自己走……这都没关系，自由着呢，但是，你不能踩着了他的影子。

　　你踩到了我的影子，他不满地说，我的影子会疼的。说着，坚决地将你从他的影子上推开。

　　他的影子，铺在路上。路是平坦的，影子是舒展的，他高兴；路是高低不平的，影子打了折，层层叠叠，他也高兴。影子在他前面，他喜欢追自己的影子，他跑得快，影子也跑得快，他停下来，影子也停下来，就是追不上，永远追不上，但他不气恼，嘟囔着，等我长大了，我就能比影子跑得快了，你看看，爸爸跑着跑着，他的影子就跑不见了，被他甩掉了，爸爸的腿长，影子怎么能跑得过他呢。有时候，影子跟在他后面，这让他很不放心，走几步，必扭回头看一眼，生怕影子跟不上自己，又担心它像隔壁王奶奶家的小猫一样太贪玩，一不留神把自己走丢了。他最喜欢影子跟自己平行走，一眼就能瞥见，在左边，就拿左手去牵它，在右边，就拿右手去牵它，就像爸爸在左边，你就左手去牵爸爸，妈妈在右边，你就右手去牵妈妈。

　　太阳下有影子，他喜欢太阳；月亮下也有影子，他也喜欢月亮。城市里到处是灯光，亮晃晃的，哪里还看得见月光？他看得见，并且能够清晰地分辨出，哪个影子是月亮给他的，哪个又是路灯或别的什么灯照出来的。他在月光下走的时候，抬眼看一看月亮，这一看不得了，他发现啊，月亮是跟着自己走的。他往东走，月亮就往东走，他往后退，月亮也跟着往后退。爸爸说，月亮也跟着我走。他不相信，他有证据啊，宝宝跟着妈妈去超市了，就不能跟着爸爸回家了，月亮怎么能既跟着我，又跟着你呢？爸爸说，那我抱着你，你看看月亮是不是跟着我走的。在爸爸的怀里，他看到月亮确实是跟着爸爸的脚步移动的，不过，他很快就有了新的发现，爸爸，是因为你跟我在一起，月亮看见了，才也跟着你走的。

　　但他最喜欢的，还是路灯下的影子，忽长忽短，忽前忽后，忽胖忽瘦，像变戏法。有一次，大人们带他去一个朋友的新家玩，新家装了好多灯，全打开了，这可把他乐坏了，因为他发现到处都有他的影子，他一打转，四周的影子，就都跟着他旋转，飞舞，他就那么兴奋地转啊转啊，追逐着自己的影子，他把满屋子的人，都转晕了，墙上，地板上，天花板上，到处都是从他身上飞出去的影子。

　　有一天，我问正准备上床睡觉的他，你睡觉了，你的影子怎么办啊？他掀开被子，说，它跟我一起睡觉啊，你看看，它已经钻进被窝了呢。我没看见他的影子，我看见了他的屁股蛋。我逗他，那你睡着了，一翻身，不是压到了它了吗？你会压疼它的。他惊讶地看着我，一本正经地说，舅爷爷，我翻身，它也会跟着翻身的，它才不像你那么傻，才不会被我压住呢。

　　我就喜欢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一个3岁多的孩子，一本正经起来，可正经了。

　　每次我上他家，他都要缠着我跟他玩一会。自从50年前，我告别了自己的童年，25年前，我的儿子也告别了童年，我就远离了童年。妹妹的这个小孙子，是我们兄妹中第一个第三代人，他的到来，让我们这个大家庭，一下子又跟着集体回到童年了，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已是小孩子眼中慈祥好玩的爷爷了。

　　我跟他玩最古老的游戏，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摆在桌边，让他看，左边的手指短，右边的手指长，然后，我抬起手，“啪”，两个手指拍在桌面上，一看，变成左边的手指长，右边的手指短了。再一拍，又变回去了，还是左边的短，右边的长。他惊讶地看着我，捉住了我的两根手指，左看，右看，前看，后看，看不出它们为什么忽长忽短。他不知道，我只是手指、中指和无名指，快速地转换而已。这个小戏法，70年前，我的爷爷做给我爸爸看，50年前，我爸爸做给我看，25年前，我做给我儿子看，现在，我又拿它逗妹妹的孙子玩。家里没有小孩子的时候，你不会傻乎乎地玩这个小游戏，有个小孩子在旁边，你玩什么都不傻。

　　他不会玩这个，但他有自己的玩法。他听说我有点不舒服，就要给我打针。先问清楚了，是在胳膊上打，还是屁股上打？我说，胳膊上吧。他就揉揉我的胳膊，一边揉，一边安慰我，舅爷爷不怕疼啊，宝宝打针很快的。“啪！”手指头戳在我的胳膊上。我佯装龇牙咧嘴。他赶紧轻拍我的背，舅爷爷乖，不哭啊。他给我看了病，打了针，我得配合他，让他像个神医一样啊，药到病除。我振作精神，继续陪他玩。

　　吃过晚饭，我离开的时候，他忽然拉住了我，很认真地跟我说，舅爷爷，光打针还不行，我还给你配了药，你回去记得吃了哦。说着，让我张开手，接他的药。什么也没有。但我很认真地接过来了，并答应他，回去就将药吃了。

　　我从一个3岁孩子的手里，接回了离我而去已50多年的童年。只要家里有一个孩子，我们就全都是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