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道荣
下雨了。雨点直接砸到地面的时候,竟然没有声音,地面都是泥灰,雨点砸进去,“倏”就没了。但是,雨点落在树叶上,再从树叶上滑下来,你就能听得见了,“滴答”“滴答”……
小时候每一次听到“滴答”的雨声时,我都很兴奋。当然,不是那些从树叶上滑下来的雨滴,它们滑下来就跟着其他雨水一起流走了,那不是我的雨滴,跟我关系不大,我懒得听见。我家屋檐下,摆着两只破缸,雨水落在我家屋顶上,然后沿着瓦楞,汇聚下来,其中的两股,落在了一个缸里,它们是“滴答滴答”的声音,而另外的三股,落进了另一个大一点的缸里,它们是“滴答滴答滴答”的声音。这些被缸接住的水,被我们喝下去,或者舀来煮饭了。不过,我可不喜欢大雨,雨大了,来不及从屋檐淌下来,它们就从某个瓦片的缝隙,钻进了我的家里,很可能就钻进了你的脖子,或者床上的被窝。奶奶赶紧将家里的盆盆罐罐都找出来,摆在地上,桌上,或者床上,接住这些钻进我家里的雨滴,它们也发出“滴答”的声音,而且,就在你的身边,因而,比任何“滴答”声都更清晰入耳,它们直接钻进了我的3岁或者5岁,它们也毫不客气地钻进了我一贫如洗的家。
在我18岁那年,雨水似乎特别多,雨滴从树叶上滑下来,从屋檐上滑下来,从我窗前支起来的油布毡上滑下来,“滴答,滴答”,但我没时间和心情听它们,离高考越来越近了,离决定我命运的时刻越来越近了,你得原谅一个急于靠一场考试来改变命运的山里孩子,听见的不是雨声,而是时钟的声音,时间的声音。几乎有半年多的时间,我的家人都是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在家里走来走去的,他们担心一不小心就踩到了我的某根紧张的神经,就连我的得了气管炎的爷爷,也是用被子捂住嘴,剧烈地咳嗽。
父亲病重那一年,晚上我都在卫生院陪护,病房的斜对面,是个公用卫生间,挂在墙壁上的水箱,有点漏水,“滴答,滴答”地砸到地面。到了后半夜,这个声音越加清晰,它从卫生间溜出来,到了病房的通道,又从门缝里,钻进病房,它找到了我的耳朵,就停住了,不离开了,它就那么顽强地一直“滴答,滴答”着。我请求护士,能不能找个人修理一下,她们说,修了,修不好。我将水箱上的水阀关了,将水箱里的水“呼啦”一声放了,但那个“滴答”声还是没有消失,水箱里残留的那点水,仍然足够它继续“滴答”大半夜。那段时间,我在医院里,到处听到的都是“滴答,滴答”的声音,除了夜晚从卫生间溜出来的“滴答”声,每一个像我父亲一样躺在病床上苦苦挣扎的人,他们的手上都扎着一个孔,输血或者输液,更多的“滴答”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一瓶药水,可以发出成千上万个“滴答”声,它们是千千万万个希望。但那一年,“滴答”声没能拯救我的父亲,我最后看到的是一滴药水,凝在了输液管中,它没能“滴答”一声滴下来,流进我父亲的血管里。多年以后,每当我痛心地回想那一幕,我发现我的父亲,生命的最后时光,就是那么一滴一滴,“滴答,滴答”地流走的。
当然不是所有的“滴答”声,都是这么愁苦的,在我过往的五十多年的生命旅程中,也有很多温暖和幸福的“滴答”声,它们穿越时光,从繁杂的声音中跳荡出来,被我听见。
我不喜欢雨,但1988年4月11日的细雨中,我遇见了她,那一天的雨水啊,就充满了无限的柔情。那天,我打着一把伞,她打着一把伞,在走往图书馆的路上,我们相遇,相知,相爱,我们走到了一把伞下。唉,一把伞是不能为两个人挡雨的,细雨落在伞上,沿着伞骨,“滴答,滴答”地落下来,一半的雨滴,落在了她的左肩上,另一半的雨滴,打湿了我的右肩。那一天最幸福的雨水,就这样落在了我们的伞上,又兵分两路落在了我们的身上。那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好听的“滴答”声,它是心跳的声音,它是青春的声音,它是爱情的声音,它也是春天的声音。
你一定也无数次听到过“滴答,滴答”的声音,它是雨滴,它也是时光;它是时钟,它也是心跳;它既是独立的,又是某种汇聚;它是“滴答”,又不单纯是滴答,它落在我们身上,钻入我们的耳朵,在我们的血管里流淌,在人生的长河里凝聚、奔涌。它是自然的声音,也是岁月的声音,更是生命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