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佳萍

　　“晚上吃饭有时间吗？”“有。”“老地方。”“好。”这是我们一贯的聊天方式，很是干脆，也很是舒服。

　　走进饭店包间，班长、海雁、沈建、阿雅都已在座，之光是带着丫头一道来的，随口一句女儿单身，大脑忽然就短路了。

　　这让我想起一年以前的那次聚会，班长、之光、阿雅、海雁，他们孩子也都一道参加。上一代的友谊，顺带着下一代也相处融洽。班长说，自己有半年多没见着妮子了，妮子考了雅思，再考研，紧锣密鼓为了明年9月出国做准备，在学校度过了一整个暑假。这话说着，语气中多少带了点落寞。之光家的丫头生就玲珑心，转身打电话给妮子说：以为可以和你们聚一聚，偏偏就只来了我一个小孩，无聊得很，快些打车过来，就算是江湖救急了……

　　阿雅的脸上带着些许疲色，是送孩子去英国读研，还未从数十个小时的紧张焦虑中缓过劲儿来。曼彻斯特大学，孩子心仪已久的学校，本来十几个小时的程行，夫妻俩掐指算准的降落时间，打电话过去才知道飞机还妥妥停在原地，待再报平安，已是机场分别两天后的事情了。夫妻俩终于松了口气，阿雅赶紧发个朋友圈，千里迢迢求学路，希望儿子满载而归！沈建的朋友圈最是真切：平安抵达，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附图是儿子进安检时帅气的背影和两张机票。

　　海雁的儿子也在日不落帝国上大学，至于哪所学校，听过两遍没记住。因为疫情在家网课一年，才有了去年聚会时难得的一面。孩子孤身在外，说不牵挂怎么可能，海雁说，儿子其实很恋家，字里行间也会时不时流淌乡愁，特别是碰上不顺心的事，就会很想听听乡音。

　　之光看一眼坐在对面，手指灵巧拨弄手机的丫头，眼里的柔软藏也藏不住，却也禁不住发时光荏苒之慨叹。谁说不是哪，这一大桌子人中，除了朱医生和皮皮，其他都是初中同学，从十几岁起，一路相伴蹦跳着向南，向东，追风赶月不曾回头，不管你承不承认，愿不愿意，甘不甘心，都已过了半生。

　　说到父母，班长这段时间上海杭州跑得勤，因他父亲一月前出了车祸，刚出事那会儿，还挺严重，整宿整宿地衣不解带地伺候，承受着身体和心灵双重熬煎，等父亲渐渐好转些，老人家长出的精神头，尽都是担忧能不能赔偿，怎么赔偿的事情。同住养老院的老伙伴们病房里进不来，时不时就通过电话递进来各种处理交通事故的参考消息，当然都是有理有节，有鼻子有眼的。他就一件一件给儿子授意。

　　一件一件授意，车轱辘话一说半小时，很权威的架势，老人眼里，做银行行长多年的儿子很是草鸡，只会大袖子甩甩，让他去处理这些事情该吃多大的亏呀，因此事无巨细，边边角角都要叮嘱到的，班长一口一个“哦”字应着，胸腔里却如有三昧真火雪球似的滚动，于是，他跑去走廊抽一根烟，再抽一根。

　　班长讲着，熟练地又点上一根烟，隔着缭绕的烟雾，隔着十四人的大桌面，看着他的面容有些模糊，我忽然想到了起转承合，生命不就是这个过程吗？两辈人横隔的间距，如烟丝般缠绕不尽的牵挂。周而复始的中国模式，谁家不这样？

　　其实，都是些平常人的平常家事，但似乎沉重了些，想必你不会喜欢，那我就往回讲讲，讲点轻松的。

　　朱医生，那位走路带风的，刚进来时给我的感觉似曾相识，他认识沈建，进来便与他称兄道弟，握手，拍肩膀，朱医生转头拿余光带我一眼，脱口叫出我的名字，我的心这次是哐啷啷直接摔到了地上。其实，从沈建叫朱医生的那一刻起，我便直呼糟糕。事出有因啦，五年前结下的梁子。

　　五年前，也是班长组的饭局，他围着个米色围巾好文艺的样子，好巧不巧，我那天穿了件米色旗袍，趁同学们起哄的当口，我浅笑着装出人畜无害的样子找他饮酒连句，其实吧，我就那么点出息，背过些刁钻的诗句，可他偏就没那点出息，只是干瞪眼，三杯两盏的，舌头也大了，脚步也踉跄了，那双桃花眼也不机灵了，那天是另两位同学架着他回家的，说是路上还吐得不行。我赶紧站起来，笑得谦卑，“朱医生还记得我呀？”“当然了。”他笑得也邪恶，答得也笃定，看来还记仇哪，我赶紧把脸上的笑堆了又堆，早知道错了，愿能一笑泯恩仇，想来，今天赔罪的酒免不得要大敬三杯了。

　　皮皮是最后到的，他到的时候，我们已是酒过三巡，菜上五味了。他一来，我们这桌子的平均年龄又得往地面上挨一挨了，我于是便不太喜欢他，何况人长得又不帅，鼻子又不高，眼睛又不大，班长懂我，其他人当然也共情，介绍时只说我叫小乔，当然是，“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中的小乔了。原因么，是我朋发圈的一句玩笑：周郎顾曲唯小乔。哎，也就剩这么点儿矫情了。

　　文章还没收关，小明发来信息：被之光这么一感叹，我也感觉自己老了。那我该怎么答呢？能说的话本不多，想总结资历又不够，这年纪，躺平怕被淘汰，冲锋又恐折腾，老人比自己老，年轻人比自己年轻，那就呆坐原地想想，想想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