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徐升
读《红楼梦》时,脑海里常常不由自主地浮现一句古话,“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因着这句话,方能读出些草蛇灰线的微妙伏笔。细品之下,更觉得这八个字自带一种因缘巧合的宿命感,颇与《红楼梦》的气质相符,两相映照,令人回味无穷,为之深深着迷。
明清小说是继唐诗、宋词、元曲之后的又一文化盛景;而《红楼梦》则是其中当之无愧的集大成者,它以人物塑造之精妙无俦、情节构思之严丝合缝而著称。韵文、判词、对联、酒令、谶语、机锋……曹公苦心孤诣之下,人物命运与故事走向处处有迹可循。见自我,见天地,见众生。红楼一梦,说不尽的大千世界,道不完的悠悠情愫。
曹公的笔力,于细微处方能见真章。譬如写荣国府之显赫,并不作堆金砌玉之语,而是不动声色地点出半旧的青缎靠背枕褥,使人联想到这富贵气象已沿袭颇久。同样,红楼世界里的一蔬一食、一汤一饭,亦是暗藏玄机。
从一碗小小的羹汤说起吧。自第三十三回宝玉挨打后,贾母与王夫人愈发心疼他,对于他在养伤期间的种种饮食需求,可谓有求必应。玫瑰膏子调水,宝玉觉得“吃絮了”,嫌不够香甜,王夫人便赶忙命袭人领了御供的香露回去;“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宝玉才赞了一句滋味好,贾母便一迭声地催人去做。莲叶羹正是贾府“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绝佳写照,它是为元妃省亲而备制的御膳,烹调起来琐碎非常——要借新鲜荷叶的清香,要仗着好汤头调味,要把面团印制成豆子大小的菊花、梅花、莲蓬、菱角等各色花样。甚至连见多识广的薛姨妈,见到做莲叶羹的银模子也直叹不认得。
为了寻这汤模子,众人大费周折。然而精明能干如凤姐,找汤模子时的表现却出人意料的迟钝,先后问了管厨房的、管茶房的都不曾找到,最后还是管金银器皿的送了过来。读者固然可以从一碗莲叶羹中感觉到贾府钟鸣鼎食的富贵气象,但在这奢华无度之下,是封建大家族管理混乱、日趋衰颓的危机。更可悲的是,此时大观园中无人感到不妥。哪怕前不久凤姐在主持秦可卿葬礼时已经暗自忖度过宁国府中的不良风气,“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第二件,事无专执,临期推诿”。然而在莲叶羹一事中,荣府也隐约露出了相似的苗头,凤姐却毫无自知,她关注的重点是如何以此为契机做人情,连带着讨好贾母一干人,读来不免令人心中暗惊。四大家族的覆灭并非旦夕可为,曹公不遗余力地埋下一处处严谨的伏笔,犹如蠹虫渐生于木,等到迎来大厦倾倒之时,其悲剧的艺术魅力也被推向了最高潮。
挨打后不思己过,反倒惦记着平日罕见的饮食,宝玉俨然是一个“富贵不知乐业”的纨绔膏粱形象了。但若只读出宝玉之娇纵,则又是被曹公瞒过。饫甘餍肥的背后,更多的是宝玉自然天性的流露。
他是大观园中唯一的男性,在脾性上却颇有女儿心气。论及住处,探春的秋爽斋开阔轩朗,黛玉的潇湘馆风雅非常,宝钗的蘅芜苑简洁素净,反倒是宝玉的怡红院最符合刘姥姥对“小姐的绣房”的想象,其精致绮丽可见一斑。他崇尚天然,不愿受世俗的拘束,养就了独特的审美品格:爱红,爱脂粉,爱清洁的女儿,爱一切温柔旖旎的事物。这在他人眼中难免有离经叛道、不务正业之嫌,父亲贾政也曾怒斥他沉湎于“精致的淘气”。然而在宝玉挨打之后,惦记的偏偏是一碗“磨牙”的莲叶羹,令人哑然失笑——这何尝不是一种坚持本性的叛逆!
只有在与女儿们相处时,宝玉的“痴”才格外生动。一番兴师动众后,莲叶羹终于被送到怡红院,但宝玉的心思早已不在口腹之欲上。此刻,他眼中只看到了满脸怒色的玉钏。想起金钏之死,宝玉自感愧疚,打定主意要虚心下气地磨转玉钏,只是赔着笑问长问短,一派温存和气。到玉钏脸上有三分喜色时,宝玉又想尽办法哄她吃了一口莲叶羹。到此,我每每便想起《基督山伯爵》中类似的情景。死里逃生的埃蒙德化名基督山,前往莫尔塞夫伯爵家的宴会,准备开展复仇。曾经的爱人梅塞苔丝觉出了异样,似乎认出了他,于是先后递上亲手摘的麝香葡萄与桃子,但埃蒙德拒绝吃任何东西。梅塞苔丝想起阿拉伯人的谚语,“只要在同一个屋顶下分享过面包和盐,就成了永久的朋友”,面对滴水不进的埃蒙德,她深感无法获得对方的宽恕和谅解,为此格外痛苦不安。宝玉和梅塞苔丝的做法在本质上如出一辙,真诚地分享食物,是一种最为原始自然的善意流露。但宝玉无疑是更幸运的。玉钏不是铁石心肠的基督山伯爵,她的出身决定了她在感愤于宝玉间接导致胞姐死亡的同时,却依旧不得不听命于王夫人服侍宝玉,最多不过是在脸色上露着怒意和颓丧。宝玉天真烂漫的赤子之心令人感喟,而玉钏身不由己的无奈则令人悲叹。
一碗莲叶羹,照出了大观园中的芸芸众生相。明末张岱在《陶庵梦忆序》中有感而发,“繁华绮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红楼梦》沿袭了这种动人心魄的艺术张力,将“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悲剧美学伸张到极致。历史的洪流之下,四大家族的倾颓之势无可挽回,鲜活的女儿们逐一凋零,最终化作滚滚红尘间的一缕云烟。而少年时沉醉在温柔梦中的宝玉,面对“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无常命运,又该如何自处呢?
红楼一梦,自成境界,无论何时何地,何事何人,都经得起世人推敲咀嚼,一再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