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徐航　　著

　　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出版

　　邢家震惊了，想不到在此时东头会提出解约，但是很快邢太太又觉得这未尝不可，女儿大了，在旁人的眼中早就是老姑娘了，哪有二十多岁还待在家里的，每每想到士清的婚事，做母亲的就不安万分，懊悔当年一时兴起许亲，误了孩子的青春，如今既然是赵家先出口，那不正好顺水推舟，还女儿自由，然后再找个合适的人家嫁出去，哪怕是填房续弦，只要人家好人好也比待在家强。

　　这些日子士清可是忙多了，照常每天到四婶房中转转，默默地陪冷漠的四婶坐一会，可是平时更多的时间是看护小毛毛。自打囡囡的孩子出世后，做父亲的士生病了，一连几月都沉浸在失去妻子的悲痛和伤害莲贞的怨艾中，没有精力也没有心绪，更没有调整心态做父亲，整日的只是躺在床上重复无尽的悔恨和自谴；孩子的祖父母邢老爷夫妇，突兀经受了丧媳的打击，又遭遇了家里的变故，还要照看外头的一点生意，一个病了一个忙了，也没有心思来照看这可怜的小孙女了，他们除了为孩子雇了个奶娘和找了个抱孩子的外，也很少来关顾；于是士清就这么自动担起了照看孩子的责任，已经不再整日的绣枕头花样了，孩子几乎成了她生活的一个部分，天生的母性令士清对这个闭着眼睛来到人世的黄毛孩子疼惜异常，除了请奶娘喂奶以外，有关小家伙的一切都是她亲自过问的。

　　毛毛实在是个不祥的孩子，刚出世亲娘就下世，女儿的生日成了母亲的死期，随即偌大的家说散就散了，父亲又重病不起，还有什么比这更不幸的呢，毛毛似乎又在重复她母亲的命运，连出生多日没有人为她起个正经的名字都相同，她的母亲一直到最后都叫囡囡，那是她出生后就这么被人叫的，也许她的一生就该是被围困的，一个围在框子里的女人又哪有出路呢，如今这孩子也没有名字，家里人叫她毛毛，又一个没有正经名字的女孩。

　　这么多年来，士清的心也没有安定过，有过女儿家对婚姻向往的甜甜的梦，也有过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和不安，十年了三千六百多个星移斗转，她期待的心弦已经绷得太紧了，整箱的绣品是她痛苦挣扎的见证，可是她别无选择，只能作无望又无奈等待。随着年龄的增长和世事的变迁，士清原本期望的心渐渐的冷了，有时候一边绣花，一边想心事，几年来周围几个女性不幸的婚姻令她不寒而栗，满腹才华的四婶娘年少守寡还不得安宁，从小受苦的囡囡表妹还没过上好日子就命丧黄泉，辛勤操劳的杭州师母又无辜死于非命，女人真的嫁人又如何呢，说不定还有受不尽的苦，嗨，诸家惠民大姐命真好，外出读书，还能自己选丈夫，士清的思绪飞远了，以至于手被针扎出了血都没有觉得。

　　冷然间士清听到母亲进来说起赵家的事，心里猜测“是赵家要来娶亲了吗”，于是心也跟着惶恐地跳了起来，怕女人莫测的婚姻生活，怕自己步囡囡姐她们的后尘，手里的绣花竹绑落下了地。

　　当士清听到母亲说赵家是要解约的时候，不由得长长地出了口气，仿佛放下了千斤重担般的，可是随即听完母亲说外面的传闻和赵家的意图时，士清的不安又加剧了，刚刚放松的心情又被勒紧了，这个受母亲耳濡目染多年的女孩明白家族利益高于一切，明白家族之间明争暗斗的焦点所在，明白门风声誉对于一个家族的重要性，终于，士清说出了令母亲都愕然的一句话：“若说是其他的理由，我认命就是，若说为怕误我青春，十年都已等得，还不能再等？断不能为此被人非议。”

　　邢太太一把搂住女儿，眼泪夺眶而出“孩子，孩子，真的难为你了……”。

　　就这样士清以青春作抵押维系了邢赵两家的关系，更主要的是维护了邢家的声誉，赵家没辙了，邢家似乎又恢复了平静，但是关于邢家的闲话还在人们茶余饭后被传闻着。 

　　莲贞服药流产后，得到了陈嫂的细心照料，邢太太虽然再不当她是心肝宝贝的，但也念她可怜的身世而善待她，再说做母亲的还有些心虚，毫不怀疑是自己儿子士生造的孽。莲贞因为调养，身子骨渐渐好起来了，苍白的脸上有了血色，瘦弱的身体也丰满了许多，可那只是她的躯壳，灵魂依然在外面游荡。除了月中这天，她依然静静地待在北楼，她做的针线依然针脚齐齐的，她写的蝇头小楷依然秀丽工整的，有时会一整天的不说一句话，也会一整天的用同一个姿势坐在窗下，她已经没有了取舍没有了期盼，似乎真的安宁了。

　　每月的十五日是莲贞最不平静的日子，尤其是晴朗的天气，如果头天晚上月明星稀的，那这天的情绪就更不稳定，有人说是冲撞了这一天的值日星君，也有人说是冲撞了月神娘娘，邢太太她们也认为一定与八月十五那天发生的事有关，但，事实她们也只知道其中一部分内情，要说清楚真相的，莫过于士生、金大和山木这三个与莲贞牵扯不断的男人，而最清楚的应该是金大。

　　似乎是要把一个月积攒的能量尽情地释放似的，每到月中，邢家院里就会时不时地响起莲贞惊恐的叫声，还有就是那失措的举动，这情景，总是残酷地一次又一次让一家人重温那个凄惨的中秋夜，也总是只有士生的抚慰才可以平息她的不安和疯狂，她累了，筋疲力尽地倒在士生的怀里，像小儿女般地合上带着泪水的眼睛，沉沉地睡去了。家里人已经惯了，反正是一个疯了的人，还能以常人的标准去要求她吗，只要能够平息疯样，谁做还不是一样，反正家里也就这几个人了。

　　很久以来，士生一直是与病床为伴的，他已经万念俱灰了，平时连牙牙学语的女儿在身边声声叫“爹”都懒得有热情的反应，他几乎是在无尽的忏悔中过日子的。可怜的妻子到死都不明白丈夫的心事，不告诉她原是怕她受到伤害，但最终还是给了她致命的伤害；可怜的莲贞是因为自己携妻归来，才在绝望中去南江边受到劫难的，我想保护她却害了她，我真心爱她却毁了她；两个我最亲近最爱的女人因我受苦，我还能用什么来赎我的罪呢。

　　每回看到莲贞发病的模样，心就如被刀绞般的难受，暗暗对自己说：邢士生，无论这往后有多少的日子，都只能为她而活了。因而不管身体如何，都起来安抚犯病的莲贞，紧紧地拥住她直到她沉沉睡去，即使再累也不变换姿势，觉得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安心一些。

　　一天下午，士生在床上打盹醒来，院里静静的，哦，又是八月十五了，姆妈和士清还有陈嫂带着毛毛早上就去龙图殿给囡囡做周年，请了几个长年吃斋的老头在那里给囡囡念“梁皇宝忏”，据说那是一卷祭奠、超度亡灵的经卷，其实它本是南北朝时的昭明太子为悼念死去妃子而写的文章，内容大致是回忆和怀念，以及看穿世事要人宽容等比较超脱的说教，因为昭明太子本人就是个万般皆空不要江山的特殊人物。一直以来邢家总觉得，自家对于囡囡的死于非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因而任何一个有关死人的纪念日，尽管光景大不如前，大太太还是都按照风俗要求一丝不苟地做好，这里面有对囡囡的怀念，也有对囡囡在阴间生活的关照，还有一份内疚和歉意，总之邢家人没有忘记囡囡，而最不能让人忘记囡囡的还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刻留下的女儿，岁月如流，转眼间囡囡去世一年了，那个襁褓中的婴儿如今也能蹒跚绕床牙牙学语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