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道荣
夏已去,林间的蝉鸣已止,而我耳朵里的那只蝉,仍在奋力歌唱。我曾以为它是聒噪,而与我们身边那些真正的噪音、杂音、浊音和讹音相比,其未尝不是一种天籁之音,唯有我能听到它,也唯有它只为我浅浅吟唱。
耳疾之后,我的耳朵就再也没有安宁过。
有只蝉,住进了我的耳朵里。
它是怎么住进来的,不得而知,但它的存在感,毋庸置疑。它无时无刻,不在欢鸣,从早晨到黄昏,从白天到黑夜,只要我醒着,它就在我的耳朵里“嗡嗡”地鸣叫,像一只关不掉的闹钟,永不停歇。
我听过蝉鸣。江南多树林,树枝上怎么能少了一只蝉?惊蛰一过,它们就从土里钻出来,攀上了某根高枝。它一定觉得自己站在了世界的最高处,必得向世界展示自己的歌喉。它的歌唱算不得婉转,但高亢,持续,没日没夜,夜莺在它的面前,也黯然失声。
我家住二楼,一棵桂花树的枝叶,正好探到窗前,它算不得高枝,但还是被一只蝉看中了,它视我们一家三口为它的忠实听众,亮起了它的歌喉。
我听到它的第一声鸣叫的时候,刚刚出了一身的臭汗,我就知道夏天来了。这个夏天比往年来得更早一点,春天似乎仅剩下了三五日,倏忽,蝉一鸣,就是夏天了。也许往后的夏天,还会来得更早,更快,春天只剩下一眨眼。
这只蝉,还没将我叫烦,我的耳朵就染疾了,虽经诊疗,疾去,蝉来,一只蝉就这样住进了我的耳朵里,窗前桂花树上的那只蝉,羞愧而去。
如果别的蝉,能听见住在我耳朵里的这只蝉的叫声,一定都惭愧地噤声。就算你在森林里听到的众蝉的合唱,也无法与它同日而语。它的叫声,并不大,却特别有耐力,从我出院之日,持续至今,且有一直唱下去的坚毅决心。如果我嫌窗外的蝉鸣烦躁,捂上耳朵,它们就消失了。我无数次尝试着捂上耳朵,但这只蝉的叫声,反而更清晰了,因为,外面的声音都被我的手阻挡住了,只剩下了它的鸣唱。我只好松开手,让嘈杂的市井之声,涌入我的双耳,我曾经多么讨厌这令人烦躁的车水马龙声啊,让我的心不得安宁,现在,我却不得不借助它们,以削弱那只蝉没完没了的鸣叫。
我让妻儿用耳朵贴着我的耳朵,希望他们也能听见那只蝉的叫声,妻子和儿子,却都听不见,他们的听力都比我强,何以我能听见,他们却一点也听不到?这只蝉,住在我的耳朵里,它只独唱,我仅独听。
刚开始的时候,我不胜其烦。一个人,怎么能容忍一只蝉,无休无止地对你聒噪?很快,我就发现,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医生给我配的药,不但没能赶走这只蝉,反而让蝉的叫声变了调,时有怪异之声,就像一个人捏住了咽喉所发出的声音,蝉被捏住了咽喉,其声可以想象,是怎样的怪诞不经?而带着药味的蝉声,变得更加飘忽不定,不但费耳,且呛鼻子。有段时间,我甚至怀疑这只蝉就是医生,或某粒药物派来的密探,窥视我不堪折磨的丑态,以及我一直不规律的作息。我决定与这只蝉和解,做睦邻友好。
大多数的时候,它的鸣唱,是单调的,重复的,机械的,像我每日的生活。它的声音,多呈一根直线,从我的耳蜗出发,向外,无止境地延伸。如果我心情不佳,或者休息不好,它就变个调,给我调剂调剂,在直线之上,加几个跳动的音符,或如雨滴,或如夜半狗吠,或如砖石崩裂。
这是对我的预警,我就知道,必须将糟糕的心情收拾一下,将没睡好的觉赶紧补回来,立竿见影,只要我能放得下这世间的纷争,只要我能埋头睡他个天昏地暗,它就会很快复归一条直线,继续吟唱着它不变的歌谣。
我尝以客待之,它却一点不领情。自它住进我耳朵那一天开始,这厮就以主人自居了,我的耳朵不再只是我的耳朵,而是它的家。我并不以耳朵为家,耳朵与我的任何一个器官一样,只是我躯体的一部分,是我与这个世界的一种联系方式,我用眼睛看这个世界,用耳朵听这个世界,用嘴巴去品尝这个世界,用鼻子去嗅这个世界,我亦用双脚去测量这个世界,用双手去改变这个世界,用心去体悟这个世界。少了哪一个也不行,却也绝不会只限于一见、一闻、一尝、一感,它们糅合在一起,才是我与这个世界的全部联系。耳疾之后,我幸运地找回了听力,却留下了耳鸣不止的后遗症,它让我听见了一般人听不见的声音,何其不幸又有幸哉?
以往,面对很多我不想听到的声音时,我幻想着能做到充耳不闻,我总做不到。没想到,借我的蝉力,如今我倒是能做到一些了,它帮我屏蔽了不少身边的聒噪之音,使我能够更专心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你看到我发呆时,你看到我侧耳时,你看到我专注时,我在听我耳朵里的蝉,唱着纯粹的歌谣。
夏已去,林间的蝉鸣已止,而我耳朵里的那只蝉,仍在奋力歌唱。我曾以为它是聒噪,而与我们身边那些真正的噪音、杂音、浊音和讹音相比,其未尝不是一种天籁之音,唯有我能听到它,也唯有它只为我浅浅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