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汪少一
我一见陆师傅就有好感。
他跟我二外公的神态很像。二外公腰背有点弯,头略向右偏,嗓音独特,也许本不独特,只因常听他讲故事的缘由,走到院墙外老远都能听出他的声音。
记得我小时候,二外公隔段时间就会到我们村庄做木匠活。他的到来,我们整个村庄就跟过节一样热闹。大人小孩都喜欢他。他白天做木工,晚上喝过酒吃过饭后,就开始给我们讲古今。在我们乡下,当时还没有讲故事这么文雅的说法,只说是“讲古今”。
他给我们讲得最多的是岳飞传,每讲到关键处,就听他说,时间不早了,大人们忙了一天都累了,鸡也快叫了,明晚我们接着讲。邻村来听古今的人会嚷着要二外公再讲两句。
二外公也不生气,真会接着再讲一段,讲到下一个兴头处,大家心想:糟糕!这回要停在这里了。果不其然,当晚的故事就讲到这里结束了。
印象中,二外公讲古今,从他到村里来开始,一直讲到他做完木匠活离开。他走时,村里的大人和小孩们又期待着,谁家快点有木匠活好做。
二外公离世三十年了,这些往日的美好片段一直留在我记忆深处。不曾想,三十年后,在千里之外,从陆师傅身上又隐约看到了二外公曾经的样子。
陆师傅是江西九江人,长江发大水的1998年来到杭州,先是在河坊街东头摆地摊卖一些仿古青花瓷,后来跟着老乡在紫阳街道的工地上捡瓷片。儿子小陆初中毕业后,也来到杭州和父亲一起捡瓷片。
跟陆师傅打交道,曾经有个三部曲,每想起来都让人忍俊不禁。
记得第一次,陆师傅在周六杭州二百大的早市上,拎一袋子瓷片找到我,说是要打包卖给我。我说,我的背包都满了,再买都背不动了。他拎了拎我的背包,说,是有点重。不过呢,还是劝你买下。
他说,这包瓷片是周四周五才捡的,都是建兰中学附近工地的,这里是出瓷片的好地方,大片小片的釉水都好,南宋的比北宋的多,很值得。
他这么一说,我就动心了。不过他价格扣得硬,非要千元不可。他说,你在别处挑挑捡捡,千元也买不到多少好瓷片。我觉得应该信他一次,就依着他的价格买下了。
包裹虽重,但买瓷片的人,心是轻快的。我回家后,先用大塑料盆把温水接好,然后,满怀期待地打开袋子,把瓷片一块一块地朝盆里放。越窑、龙泉窑、定窑、吉州窑、湖田窑、建窑等宋代窑口的瓷片,称得上是应有尽有。
奇怪的是,袋子上层的瓷片质量倒是一般,可越到下面,瓷片越好,到了袋子底部,更是如此。一块又一块的好瓷片握在手中,让人心生欢喜。
当天,有个念头一直萦绕在我脑海。我觉得陆师傅这种把肉埋在碗底的做法,违背常理,是有意为之。下次跟他打交道要有所防备。当然,我也好想看看,陆师傅下次会用什么“计谋”。
这个“下次”不紧不慢地来了。一个多月后的一个早市,陆师傅看到我后,早早地跟我打了个招呼,叫我买别人的瓷片别买多了,他已给我准备了一袋,走时带上。我说,好。
我用三五分钟迅速在早市上转了一圈,一眼扫过,想买的一些瓷片,心里有了底。我转第二圈的时候,开始在要下手的瓷片摊位前蹲下来,握住瓷片快速地谈价,价高点低点都无妨。等第二圈转下来,半小时过去,背包也装了个半饱。
我估计,当我在早市上转悠时,一直有根线牵着我,那根线就是陆师傅的视线。时间差不多了,我依约来到陆师傅摊位前,陆师傅说,今天这袋瓷片要比上次贵两百元,我说,怎么越卖越贵了呢?他说,这袋里面有好瓷片。有了上次从他那里打包的经历,我还是爽快地答应了。
早市有收获,回家的脚步就不急不忙。到家后,照例开始心安理得地洗瓷片,一边把瓷片朝盆里捡,一边猜测,这回陆师傅会把肉放在哪里呢?果真,这次肉放的位置又不一样。等一袋瓷片洗到一半时,有两块饼干大小的南宋官窑片相继出现,一片是粉青色,一片是蟹甲青。按行市价,这两块官窑片就顶得上这一袋瓷片的成本了,我对陆师傅的好感又多了一分。
第三次,大概隔了两个月。早市上,陆师傅说又给我准备了一袋瓷片,这一袋是三人合伙捡的,好坏都在里面,比上次那次要贵三百元。我说,没事的,你一直都没让我吃亏,我背得动。
回家后,我洗瓷片时,刚打开袋子就看到了一个景德镇窑口的佛像头,小芋艿大小,上面没有上釉,行话说是素烧的,宋元之交时期。我瞬间警惕起来,这样一件东西要换两三袋好瓷片呢。
我把这个佛头洗干净后先放在窗口晾着,等把别的瓷片全部洗干净,再回头细看时,却艰难地发现了它的破绽,这是件高仿品。
下一个早市,陆师傅跟我打招呼时,眼光有些躲闪。我从口袋里取出这件佛头,跟陆师傅说,这件好东西是不是你忘记了,怎么放到我那个袋子里了?不料想,陆师傅接过东西后,反应好快,他说,我那个合伙的还一直在找这个佛头呢,我们三个人着急了一两天,也不知道弄到哪儿了。
我笑了,陆师傅也笑了。我们彼此都是看破却没有说破。
三连环到此就结束了,此后,本该更精彩的“算计”也没有再出现。
多年交往下来,我和陆师傅相处得挺好。有一次在望江门工地,我偷偷地从后面抱着他头不让他动,再把他头扶正。他强扭过头,一看是我,朝我笑笑说,我十几岁就当学徒做木匠活,成天打墨线,锯木头,头歪了几十年,你怎么能扳得正呢?
我和陆师傅都开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