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春红
我以为母亲一定会将这项手艺传给我们姐妹,但母亲却一直不曾说起。等我们工作了,这种“千层底”老布鞋被更软更暖的棉鞋、雪地靴等取代,母亲开开心心地把针线笸箩束之高阁:“你们生在一个多好的时代,不用像我和外婆那样辛苦为家人做鞋了。”
夜既深,烛火将熄。我困了,哈欠连天,脑袋已经昏昏沉沉了,视线也变得模模糊糊,但鞋底线穿过千层底的声音越发清晰,就像母亲扎针的动作,悠长而从容。
小时候,每到腊月前后,母亲就拿出针线笸箩里的鞋底样,照样子剪出一片片薄如碗壁、大小不一的鞋底坯。她把这些鞋底坯叠在一起,叠成一个个一寸厚的“千层底”毛坯。然后,在毛坯正反面各盖上一层白纱面布,在毛坯沿边上缝一圈褐色绲条。说是“千层底”,实际上呢,只有三四十层布。
一旦开始做鞋,母亲不管去哪儿,总是随身带着自己的针线笸箩。而我,这时候也从野猴子变成了黏人的小尾巴。母亲做工,我就管着她的笸箩;母亲得空了,我就安安静静地坐在她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只见她举起那枚比缝衣针还要粗二三倍的扎底针,轻松地将引线穿进针眼,用引线结住又粗又韧、约有一米长的鞋底线。这时候,针线笸箩中的抵针箍就派上大用场了,母亲把它套在右手食指上,这枚抵针箍算得上是咱家的大功臣了,黄澄澄的身躯上留着一个个小凹孔——见证着母亲为家人们付出的心血。
母亲用头发油给针润滑过后,对准“千层底”上的下针位置,使劲往下扎针。“千层底”这时候显现出牛皮一般的坚韧来了,它死死地将针咬住,不让母亲轻易抽出。
母亲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捏住显露在另一面的半根针,咬紧牙,屏住气,一下一下地拔。每次看到她这么使力,我便跃跃欲试:“我来我来!”偶尔母亲会让我试试,于是我发现我拔的根本就不是一根针,而是一棵树。有几回,母亲也拔不动,无奈,只得“请”出木钳把针拔出来。
尽管母亲堪称做布鞋的老手,但每次做布鞋,还是会伤痕累累:手背被鞋底线勒出一道血色的沟痕,指尖被刺出一颗颗红红的血珠。不过,母亲似乎从不在意。
一天午后,温暖透亮的冬阳照进窗口。母亲穿戴整洁,头发也梳得齐整溜光,嘴里含着一根稻草芯,神情恭肃。她把一个缝制好了的船棚形鞋帮放在一个扎好了的“千层底”上,扯了又扯,拍了又拍,看了又看,直到两者完美无缺地呈现新的雏形。母亲用罕见的慎重姿态,一针一针地绱,把鞋帮和“千层底”绱得严丝合缝,浑然天成。
母亲的这套仪式来历无从考查,母亲只知道这是外婆传给她的,绱鞋时的宁静与虔诚,不仅能确保针线手艺发挥得淋漓尽致,而且也可以让穿鞋的人得到神灵保佑。
大年夜,妈妈替我们姐妹几个把脚板洗得干干净净,又操起剪刀,挨个替我们剪去脚指甲——这是一年中我们唯一能享受的“洗脚服务”。等脚完全干了,我们套上袜子,试穿新鞋。
属于我的新鞋平底浅口,白色“千层底”,褐色绲条、黑色鞋帮,素雅温和。我用铜质鞋拔轻轻一拔,顿时,脚板上涌起一股舒适的暖流。
我以为母亲一定会将这项手艺传给我们姐妹,但母亲却一直不曾说起。等我们工作了,这种“千层底”老布鞋被更软更暖的棉鞋、雪地靴等取代,母亲开开心心地把针线笸箩束之高阁:“你们生在一个多好的时代,不用像我和外婆那样辛苦为家人做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