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佳萍
记忆里的围垦和真实的“挑湾”是不一样的,记忆修改了视觉,苦痛结了痂,藏起了原本的颜色和质地,二姨父截取岁月中的几个小片段,跟我娓娓道来。
冬天钱塘江逢小潮汛,又是农闲时节,便是围垦的好时机。那时候的冬天特别冷,加上茫茫白沙滩上无遮无拦的风,声嘶力竭没日没夜“呼啊呼啊”地吹,不下雨还好,若是下过雨,滩涂上面就结了厚厚一层冰,走在上面膈应得很,还有时不时横阻去路的几米几十米不等的流花沟,绕是绕不开的,只好赤着脚,深一脚,浅一脚慢慢地走。
一半天使一半魔鬼的流花沟,父辈们称作囊花沟。冬天的流花沟结了厚厚的冰,只是,冰固然厚,也不足以承载一个人的分量,何况是数量庞大的队伍。初踩上去咔嚓嚓地响,碎冰很是锋利,在脚底、在裸露的肌肤上划出细细的血口子,又湿又粘的土没过脚背、脚踝、小腿,再没过膝盖,再跨第二步,每踩一步再用力使劲拔一脚,是拔出萝卜带出泥的那种,冷得痛,痛从脚底起渗进骨头,再是劈头盖脸凌厉的风,更让人举步艰难。
所谓的艰苦,大抵如此吧,大家同吃同劳动不在话下,同住矮破小的草舍,用麻秆和稻草垫起来的两排大通铺,中间放一捆麻秆算是男女宿舍的分隔,都是乡里乡亲,倒也未觉有多尴尬,再是太过疲惫,多半挨着被子就起鼾声了。鼾声四起,一夜好眠,那是极好的了,只是冰地里赤个脚,朔风中裸露的双手,还有耳朵,长冻疮是平常的事。冻疮跟暖和一向势不两立,它们在被窝里博弈,是那种难耐的刺痛与瘙痒,可是,那么小的空间,翻个身都会影响到两边的队友,肆意揉一揉也成了奢求,那就忍着,忍过去就好了。冷不丁又让背上的潮湿惊醒,不是汗也不是雨,是下雨天地面的湿气,它们是无孔不入的,何况麻秆和稻草毫无防守之力,垫在身下的那半床被子也不是无懈可击。
每次围堤周期大概在七至十天之间,出工的第一天,宿舍到工作点的直线距离还有待确定,为了不至于消耗过多的体力,会轻装上阵,第二天早上就要每人挑一担塘渣了。塘渣不在宿舍边上,得走到距宿舍三四里地远的内河。那里有另一群工作人员,他们的工作内容是风雨无阻、披星戴月把石头和塘渣从附近的山场运到内河的指定地点。再走十来里地到工作点。一望无际的白沙滩,天蒙蒙亮的早晨,鱼贯的人们负重前行,他们谁也不敢停下歇歇脚,是千人千面,又万众一心,走出壮阔的气势,也走出生命的苍凉,天地间呵气成霜。
挖一条内河,用内河的土筑挡潮的堤,用的是愚公移山的笨办法,卸下塘渣,土撘里装满的就是泥土了,泥土装得比塘渣满些,但白沙滩的土很松很浮,走路一颤一颤,泥土就往外落,更可恶的是,只需要漫不经心的一点风,就可扬起满天的尘沙,工地上的人们谁也无法逃脱它的罗网。内河越挖越深,周边的水不断往里渗,泥土潮湿得不行,堤坝越筑越高,行路难,扁担在肩的两头晃晃悠悠,土撘一高一低,泥土和着水从土撘的缝隙及周边淋淋沥沥,整个路面泥泞不堪,小半条裤子溅满了烂乎乎的泥浆,粘在腿上……
饭送到工地约莫十一点左右的光景,二三十人的饭,十来里的地,或用肩挑或用车子推,一个多小时,不问送饭的队友冷不冷,饭和菜绝对是冷透了的,那也没有什么办法,新筑的堤坝聊以挡风,再找个干燥些的地方坐着或是蹲着。咸水蒸得饭,咸水蒸得干菜汤,或盐白菜,或萝卜干,若再放几片焖得发黄的青南瓜片或毛豆肉,算好菜了。就是这样的伙食,多半也是吃不饱的,吃个七八分吧,何况没有一星油水,不过这些大伙儿也都不怎么会计较,矫情和挑剔还是许多年以后的事儿,好在大伙儿在工作的间隙一起说说笑笑,倒也不觉得有多了不得的辛苦与委屈了。
偶尔在完工那天中午会加餐,会加一块炖得很烂的、油汪汪的像涂了一层蜡的肥瘦相间方方正正的红烧肉,上面洒了两三粒葱花,这对于长久处于饥饿中又久不见荤腥的人们是怎样的一种诱惑呀。那块肉不大,一大口可以吃下去的,可是他们都会慢慢吃,慢慢滋润龟裂着小口的五脏六腑。这事在多年后还常听父亲说起,他说再没吃到过那么香的肉了。这么香的肉,有人是舍不得吃的,我姨父是每次省下来带回家给表妹的。
完工那天下午,要把这些天挑的塘渣依次用手整齐贴在靠江那一面的堤上,与泥土一起结成坚固的同盟。只是,再坚固的同盟,大自然若是想要恶作剧,也常是不费吹灰之力的,看着大水汹汹堤坝决口,就是急红了眼睛,就是千顷乌云把心活活坠死,也是无可奈何,叹息之后,重整旗鼓。 本来是可以呐喊的,可我的嗓音不够响亮,我只能让手中不那么灵巧的笔,代行喉咙的职责。时不待人势亦不待,趁开工的哨声飘得还不太远,趁一部分亲历者还健在,那是行走的丰碑呀,诉说那个饥荒的年代,前辈用扁担,用铁耙,用土撘,用鲜血甚至用生命从钱塘江夺来的五十多万亩耕地,喂饱了子孙后代。我想让雨雪天穿着蓑衣担着重担的身影、隔着棉衣反复被血泡磨穿的双肩、冰天雪地里赤裸的肿胀的双脚,能多几个人看见。
而事实上,我也是把本忘得干净的不肖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