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羞草
喧嚣是人们的喧嚣,夫人依旧安静在岁月的一隅,当浓情淡墨最终成了岁月的标本,祈愿夫人的魂灵永不被俗世惊扰!
年幼时什么也不懂,就听过关于卫夫人的传说,说她是钟繇的非入室弟子,王羲之是她的入室弟子。卫夫人跟王羲之的关系我是信的,有《姨母贴》《笔阵图》为证,可是,卫夫人的出生比钟繇谢世整整晚了42年呀。
想起来问度娘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说卫夫人是通过学习钟繇的书法作品和理论,继承和发扬了钟繇的书法风格和技艺,说这样的师徒关系,也算。我想他们在下定论之前,一定没问过当事人,人们总是这样,喜欢替人做主张。
卫夫人从山西夏县出发时年已古稀,途中历尽多少辽阔的风雨多少艰难的跋涉,才到了嵊州甘霖镇儿子李充任职的县衙,从中又提炼出多少苦涩多少甘甜?越出息的孩子离父母越远,终是千古颠不破的理儿。
我和我的朋友们从东晋出发,经过南北朝、经过隋唐五代、经过宋元明清一路紧赶慢赶,直到二十一世纪甲辰年初秋,才赶到夫人归隐安息的独秀山上的纪念园,此时江南初秋的阳光依旧灼烈。
从碑廊开始,就有夫人的画像,那是从夫人的书法中提炼出来的,“仙娥弄影,碧治浮霞”,大厅中亦有夫人的雕像“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宛然若树,穆若清风”,这样惊世骇俗的美在我的眼里倒也是稀松平常。岁月更迭,一季有一季的韵味,人们总是喜欢把青春的价码一提再提,就是不提夫人古稀之年客居剡县的新奇与落寞,不说夫人眼中的沧桑与慈悲。
人们说,王羲之辞官归隐之后,赴表兄李充“愿尔降玉趾,一顾重千金”之约,在墓庐居住,传授书法,将夫人《笔阵图》中“高峰坠石,如万岁枯藤 千里阵云”的点横竖撇,在宣纸上一行行犁过,拒绝世事侵袭,也拒绝四季跌宕,但人们不讲,那时的月蹲在篱笆墙上,单薄的光辉渗进南窗。
我寻找墓庐的念头一如磐石,可是,缄默千年的往昔,藏起了太多章节。李充和王羲之是住在哪些飞檐翘角的屋子里?还是半山腰上的木屋?屋顶上的茅草斑驳,应是有些年月了,院外的木栅栏门敞开,院内齐腰的绿植流淌着亘古原野的青绿,有闲人胡乱进出。
我不敢进去,只能坐在廊下,眯着双眼,我在虚构一场遇见,虚构屋子主人在黄莺的催促声中归来,推开院门时,木栅栏发出“吱呀”一声,虚构他脸上的温良,经风经雨不落;虚构正屋的西窗下一张偌大的书案,案上平铺夫人自创的簪花小楷,虚构它墨迹未干;再虚构一把刀,虚构它削铁如泥,削去所有被命运标记过的曲折的符号……
如果不是青茔正对面那一池清水,我至少还可以虚构另一幅这样的画面,满头白发但仪态端庄的妇人,穿着淡蓝的素色衣裙,微皱的眉头略显疲惫,坐在临水的台阶上,轻盈用笔头拨动水的纹理,残墨就在笔的四周洇染开去,肩背上披着夕阳落山之前最后的光华,她抬起深邃的眸子,天很干净,没有一丝云彩,远处黛色的山峦,她的那一声叹息细柔得宛如山间延绵的小径。
可见到那一池清水,我没法子虚构了,树上的知了叫得个起劲,周边的人讲话也是热闹,但那也没有什么办法,喧嚣从四周包抄过来,而且时间越久,那道喧嚣的墙就加高若干尺,没法子冲出去,这是一种苦刑。
迎来送往的热闹,不会打扰夫人的清幽么?这几个月来,我的心中满是惆怅着,直到今晚,窗下,我打开记忆的闸门,惊觉纪念园中是无一处旧物的,那么夫人的安处呢?
万仞青山,藏起一处不显眼的墓穴,千百年的落叶,一边化作尘埃一边又洒落新叶,不休无止,碑石上字迹被毛茸茸的青苔覆盖后又被尘埃覆盖,浑然融入山体,山体又在繁茂树叶的光阴中斑驳明暗,像沉香一样散发出淡淡香气,只与光阴作伴,世事波折未晓。
想到这里,我蓦地就松了口气。
喧嚣是人们的喧嚣,夫人依旧安静在岁月的一隅,当浓情淡墨最终成了岁月的标本,祈愿夫人的魂灵永不被俗世惊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