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道荣
深夜的雨,声音尤其大,它将黑夜,砸出了一个个小窟窿,每一个窟窿里,坐着或躺着一个似梦似醒的人,他听到了雨拍打窗户的声音,那是梦的访客呢。
下雨前,我听到了各种嘈杂的声音。
车轮碾压马路的声音,空调外机呼呼的声音,不知道从哪家院子里传来的狗吠声,打电话的声音,一个人忽然奔跑起来的脚步声,机器的转动声,虫鸣声,以及墙角莫名其妙的“索索”声……我被各种各样的声音包围,每天都这样,处处都一样,让人心烦意乱。
忽然起风了。风卷走了一些声音,像扫帚清扫掉落叶,刮不走的,风就试图用自己的声音压住它。风确实让一些声音消失了,但它也制作了更多的声音,风让一些原本安静的东西,也发出了嘶吼声,比如树叶,比如旗帜,比如阳台上晾晒的衣服。因为风的到来,我的周围,反而充斥了更多的声音,且杂乱,且无序,且东冲西突。
直到下雨了。雨一落,世界就安静了。
雨像水浇灭火一样,将各种声音,一一熄灭。它先是一滴一滴地落,落点精准,不偏不倚地砸在每一粒声音上,像一粒水恰好滴到烟蒂上,“扑哧”一声,烟蒂就灭了,那粒声音就没了。两个正在路边争吵的人,一滴雨落进左边那个人的脖子里,他摸了摸凉飕飕的脖子,刚刚准备喷发出去的骂声,就被掐灭了;雨还没来得及用同样的办法,让右边的那个人也住口,他正意欲以最犀利的语言回击对方,他张大了嘴巴,雨滴见状,索性在风的帮助下,稍稍改变了一下飘落的方向,干脆直接钻进他的嘴巴里,他不得不本能地吞咽了一下,你看看,他的回骂声,就这样被雨轻松浇灭了。刚开始下的雨就是这样,像伞兵一样,从天而降,将一些细碎的声音,各个击破,一一捕获。
但这个嘈杂的世界,更多的噪声巨大且顽固,像熊熊烈焰一样,早就连成火海了,一声连着一声,一声叠着一声,一声盖住一声,一滴雨怎么能轻易将它们熄灭?雨有雨的办法,雨就一滴一滴连成线,一线一线连成片,一片一片织成网,铺天盖地,倾盆而下。大雨如注时,再旺的火也能扑灭,再嘈杂的声音也能全覆盖。雨越大,世界越安静。
雨将别的声音都浇灭了,只留下它自己的声音。
如果你身处一个原本就安静的地方,你能听到第一滴雨,砸到地面的声音。雨声不能将地面砸出一个坑,但它能将地面泼成一团湿,像一朵绽放的水花。更多的时候,我们是被噪声包围的,雨声要完全地盖住它们,湮灭它们,就必得是大雨,也必得下一段时间,那些噪音才能被彻底浇透。夏天的暴雨来得猛烈,它能将噪音和燥热一锅端,一股脑儿给浇灭,但它来得快,去得也快,它来时,世界安静了,它走了,世界又立马热闹起来。春天的雨就要缠绵得多,又细又小,像针线,像柳叶的尖,像眼睫毛上的雾气,这么柔弱的雨,似乎对比它强大得多的噪声束手无策吧?你错了,噪音能抵得住一滴春雨,也能挡得住一串春雨,但它如何吃得消三天三夜没完没了的春雨的绵柔?假如声音是有形的话,春雨不但能熄灭了它,一定还能让它像一颗种子一样发芽。落雨的春日,之所以尤其安静,就是因为所有的声音都在春雨的滋润之下,去安静地做着发芽的春梦了吧。
下雨时,并不是没有了声音。相反,雨天的声音其实更强大,雨天,你走到哪儿,都是雨的声音,你躲在哪儿,雨声就追到哪儿。如果雨全部落到了地面,那么,雨声一定是一致的,也是单调的。雨声怎么能如此没有层次感呢?它落在屋顶,让瓦片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它落在树叶上,让树叶发出“沙沙沙沙”的声音;它落在西红柿的叶子上,是“啪啪啪啪”的声音,落在快要成熟的西红柿上,是“嘭嘭嘭嘭”的声音……雨跟风一样,让那些本没有声音的物件,都发出了声音,而那些声音,本来就藏在各个物体的身体内,雨只是将它们激发出来,释放出来。雨一定是将大地之上的一切,都看成了编钟,它派出雨滴去敲打它们,让所有的物件,都同时响起来,我们的耳朵分辨不出这些声音分别来自哪里,我们便干脆省事地唤它们为雨声。
下雨的时候,世界只剩下了雨声。原来的那些声音呢?它们被雨滴浇灭、打落之后,掉在了地面,更多的雨汇聚起来,将它们打包冲刷走,那些流动的水,发出滔滔的声音,正是因为裹挟了各种噪音呢。如果你在雨天喊一嗓子,你喊出来的声音,立即就会被雨打湿,被流水带走。
我才不会在雨天弄出多余的响动呢,我就喜欢雨天坐在窗前,或屋檐之下,安静地听着雨的诉说。下雨的时候,其实声音更大了,但雨声却不嘈杂,它能让我们的心安静下来。心安静了,你才会觉得世界变得安静了。
深夜的雨,声音尤其大,它将黑夜,砸出了一个个小窟窿,每一个窟窿里,坐着或躺着一个似梦似醒的人,他听到了雨拍打窗户的声音,那是梦的访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