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维立
晨光漫过窗棂,总有一道剪影穿过我的瞳孔。宽大的校服裹着抽条的青竹,鼓鼓的书包压着单薄的肩胛,马尾辫在晨风里摇曳成新墨写就的柳枝。这场景重复了六百五十个清晨,却总在某个转角突然陌生。你肩线陡然拔高的弧度,让我一时茫然,这是从前那个牵着我手过马路的童花头小女孩吗?
那年夏末的蝉声里,你攥着我的衣角站在幼儿园门口。紫薇花瓣簌簌落在你的童花头上,风起时像蒲公英即将远行。当铁门在身后闭合的刹那,你细藕般的手臂无助地伸向天空,阳光从指缝漏下来,在水泥地上画出斑驳的掌纹。我数着青石板上三十二道裂痕退到巷口,终究没能替你捋平刘海。
秋分时节的小学丹桂盈枝,我混在家长堆里偷看你的背影。晨读声漫过讲台,粉笔灰在光束里浮沉,你踮脚够黑板的样子,像一株努力生长的向日葵。突然想起某个相似的秋日,我坐在中学教室里,透过玻璃窗看见母亲放下保温桶的背影。那时她鬓角初生的白发,正悄然爬上我的双鬓。那一刻突然读懂了“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原来轮回的齿轮从不曾停转,每一位母亲都曾是故园江畔数归帆的人。
而今母亲仍常常带着餐盒在黄昏叩响我的门扉,有时是煲了两小时的排骨汤,有时是金黄脆香的油焖笋,然后悄悄离开。楼道里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我仿佛看见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晨晖里,小姑娘坐在凤凰牌自行车的后座,母亲的确良衬衣的后背洇着汗渍,在曙光中晕染成水墨山峦。
暮色漫上来,灶台上的煎蛋滋滋作响,如同倒带的胶片,几代人的剪影在岁月长河里渐次展开。祖母的斜襟蓝布衫漫入钱塘潮信,母亲的凤凰车铃摇落梧桐秋雨,我的碎花围裙系着灶火年轮,而你校服的衣角正翻飞着青春色彩。
或许,生命本就是一场盛大的目送,我们交替扮演着守望者与被送者的角色,而那些被剪碎的时光也终将重新拼合——当某天你的厨房飘出相似的香气,当你的窗口也嵌着某个青涩的背影。那时,我会坐在摇椅里,听岁月在紫砂壶中沸腾,看晨曦将你的轮廓镀成金色剪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