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道荣
每次理发师在割完了我头上的“韭菜”,给剩下来的韭菜们清洗的时候,他总是一遍遍地挠着我的头皮,而那块痒酥酥的头皮,他却总也挠不到。唉,看来挠头皮这个事,还真只能自己挠,就像人生中的痒,只能自己挠,人生中的痛,也只能自己去疗伤。
被人理了几十年的头发,忽然觉得,理发师在给我理发时,多么像割韭菜。
之所以忽然生出这个念头,是因为我发现,头发多么像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割了一年又一年,我们的脑壳子上,仍然韭菜丛生。唯一的不同是,随着年龄增长,“韭菜们”变得稀疏了,原来是黑黝黝的,现在变得斑白了,像多年生的韭菜,终于开出了一朵朵的白花。
小时候我也割过韭菜。薅起一把,揪成一簇,挥起镰刀,咔嚓一声,韭菜就被拦腰割断了。理发师也总是一把把地揪住我们的头发,只听到“咔嚓咔嚓”的细响,头发就像韭菜一样,悠然飘落,在系住我们脖子的围布上,落下密密一层。年轻的时候,是一缕一缕的青丝,现在飘零的是一簇一簇的银丝,触目惊心。
我每次都希望理发师能剪得短一点,但理发师却是个软心肠,总是手下留情,也许他是害怕我的头发长得缓慢,他要长时间没有韭菜可割,他割韭菜的手艺,岂不荒废了。其实头发比韭菜长得还快,尤其是在你不得意的时候,尤其是你潦倒落魄的时候。就像小时候我家的菜园子,家里越穷得叮当响,地里的韭菜就越瘦,跟我们一样营养不良,而条件好的人家,富得流油,粪肥也似乎更肥沃一些,滋养得他们家的韭菜也嫩嫩的,肥肥的,掐一把,都能掐出油脂来。
成年之后,我喜欢上了三七分,这个发型保持了三十多年,以至我头顶上的头发们,都习惯了自动站队,左派永远在左边,右派则永远站在右侧,势不两立。每次理好发,理发师用梳子往后一梳,左派们立即左倾,右派们立即右倾,自动分开,泾渭分明,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就算出了门,遇到了乱风,把头发刮得一时凌乱,你甩一甩脑袋,刚刚还纠结在一起的头发,就立即各就各位。也有人喜欢剃光头,一了百了。哪里能了得了?刮得再干净,只有头皮还在,就像地里的韭菜,都齐根割了,用不了几天,它就一定又长出一地的新韭菜来。
对付长发,要用剪刀,短发则需用推子。我喜欢推子贴着头皮游走的声音,“嗡嗡”的,像个小蜜蜂。推子贴着耳根,往上游走,“嗡嗡”的声音,忽远忽近,很像是瞌睡虫在门口召唤。真有这样的时候,我一时迷糊,被瞌睡虫临时带走了,脑袋突然耷拉下来,理发师手里的推子来不及躲闪,就在某侧的发丛里,撅了个坑。理发师只好用推子推去周边更多的头发,将坑补平,使头发们看起来保持一致。这次的发型会显得古怪,害得我好几天不好意思见人,好在新头发很快会长出来,掩盖住那点缺陷,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我们身上发生过的很多过错也大致如此,时间会让新韭菜们很快长出来,并忘记被错割的痛。
最后,理发师会将我们的头发吹干,成型。我喜欢风在发丛里穿梭,每一根头发都飞扬起来,像韭菜在春风中欢乐的舞蹈。头发在摇摆之中,都找到了各自的最佳位置。这一定是我们的头发,最好看的时刻。你能骄傲地保持一整天,直到你夜晚进入梦乡,在一团乱麻般的睡梦中,将成型的好看的头发揉乱。你昨夜的梦有多凌乱,你的头发就有多凌乱。反过来也一样。可怜的头发和枕头一样,又被你的梦蹂躏了一夜。
只有一件事情,一向是让我不大满意的。每次理发师在割完了我头上的“韭菜”,给剩下来的韭菜们清洗的时候,他总是一遍遍地挠着我的头皮,鬓角两侧,已被他挠得生疼了,天灵盖的西北角,那块痒酥酥的头皮,他却总也挠不到。唉,看来挠头皮这个事,还真只能自己挠,就像人生中的痒,只能自己挠,人生中的痛,也只能自己去疗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