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程应峰
夜色如轻轻抖开的缎带,从屋檐垂落,铺满整个庭院。月亮低悬,恰似一枚打磨得极薄的银片嵌在墨蓝的绸面上,边缘透出冷寒的微芒。风从稻田深处吹来,带着潮湿的泥土味、稻穗的青涩味,还有一丝细微的、不易觉察的苦香,那是苦楝树在夜里悄悄打开的花。
小时候的夜晚,没有空调,没有手机,连电灯都昏黄如豆。我常常坐在窗前,吹着窗外的风,一手支着下颌,倾听夏虫的歌唱。
“吱”的一声,有一根丝线从黑暗里被挑起来,颤颤巍巍,悬在耳廓。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无数声,从草丛深处、从瓦缝之间、从丝瓜架纠缠的藤蔓里,一齐涌出。它们并不整齐,却有一种奇异的默契:高高低低、远远近近,像一场没有指挥的合唱,又像一场没有目的的祈祷。
我屏声静气,生怕惊扰它们。可它们根本不在乎我。它们的世界里,此刻只有月光、露水,以及即将到来的黎明。
更多的时候,我躺在竹床上,祖母一边摇着蒲扇,一边拍着我的背。窗外是整片整片的蛙鸣,窗内是虫声。我分不清哪一声是蟋蟀,哪一声是金铃子,只觉得它们都在争相歌唱。它们唱得越响,我睡得越沉。梦里,我变成一只透明的、会发光的虫子,翅膀上缀满露水,飞过稻田,飞过荷塘,飞过祖母的蒲扇,一直飞到月亮上去。
醒来时,天已微亮。虫声稀疏了,像散场的戏台,只剩零星的锣鼓。我揉着眼睛,看见祖母坐在小矮凳上剥毛豆,指尖沾着淡青的汁水。她抬头冲我笑,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整个夏天的温柔。
“虫儿唱累了,歇息去了。”她说。
后来,我离开故乡,去了陌生的城市。城市的夜晚没有虫声。只有空调外机的轰鸣、汽车驶过积水的声响、偶尔几声被霓虹惊起的鸟啼。我住在四楼,窗户关得严丝合缝,试图把整个夏天关在玻璃之外。失眠时,我总会想起那些虫声:它们现在在哪里?是否还在故乡的草丛里,一声接一声地唱?
又一年夏天,我回老家探望。老屋已易主,父亲在国道旁起了一栋房子,一切显得亮堂洁净。院子里铺了水泥,打了井;门前,新移栽了桂花树,还有一方开满荷花的荷塘。夜里,我躺在新居的床上,窗外,夏虫声声,直入耳廓,让我一下子陷入了对过往时光的记忆。
我赤脚走到窗前,踩着月光,静心倾听,在夜蝉的鸣叫里,我似乎听到了祖母说话的声音。
科学家说,蝉的鸣叫是胸腔共振的结果,蟋蟀的振翅是为了划定领地。它们并不知道什么是“歌”,更不知道有人在黑夜里为之倾听。在倾听者的耳廓里,它们在以整个夏天,唱一首关于短暂与永恒的诗。它们知道,自己只有一季的光阴,所以要把每一声都唱得饱满、唱得热烈,唱得让月亮都忍不住俯身倾听。
就像离世多年的祖母,用她布满老茧的手,每天不遗余力地剥毛豆,把最嫩的豆子留给我,把所有的爱都藏进日复一日清淡而淡青的汤里。
有月光的城市夏夜,我站在阳台上,听一只误入花盆的蟋蟀在歌唱。它唱得小心翼翼,怕惊扰了谁,又像怕自己被惊扰。我把纱窗推开一条缝。它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唱。这一次,声音大了些,带着一点试探,一点任性。
我知道,夏虫从来不是为任何人歌唱。它们只是歌唱,因为必须歌唱。就像河流必须流淌,星星必须闪烁,人生必须拥有思念一样。听这只孤独的蟋蟀歌唱,我感受到了整个夏天在合唱。虫子们在草丛里,在月光下,在露水中唱出了生命的旷远辽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