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敬

　　大雪节气后，最宜拢一炉暖炭，展卷与古人促膝。手边这卷陈眉公的《小窗幽记》，恰如一方温润的古砚，墨痕里沉淀着数百年前文人观照人间世事的澄澈目光。陈本敬赞其“泄天地之秘籍，撷经史之菁华”，周作人亦言它在日本与《菜根谭》同列枕边——这卷簿册，原是穿越时空遥递过来的一枝红梅，专候雪落时插入寒窗陶瓶吧。

　　初翻“灵”字篇，竟如遇故人。“风雷雨露，天之灵；山川民物，地之灵；语言文字，人之灵。”古人早已看透万物有灵。此刻窗外雪霰纷扬，恰是天灵在挥毫作画啊。想起去年深冬曾客居山寺，见老僧扫雪不疾不徐，他说：“雪落即扫，扫的是心头积尘。”原来《小窗幽记》教人养的“灵台”，不在蒲团，而在扫帚起落间——当世人沉迷于电子屏里虚拟的雪，古人早教会我们以肉身丈量真实落雪的重量。

　　书中警句如星子散落，最亮的那颗叫“淡泊”。卷三“峭”字诀劈面而来：“事遇快意处当转，言遇快意处当住。”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在滚油上。前日见友人炫耀新购豪宅，眉飞色舞间浑不觉邻居蹙眉——恰应了书中另一句“利荣驰念，何若名山胜景，一登临时”。想起旧时乡绅书房悬联：“淡泊明志，宁静致远”，而今多少人在朋友圈营造“岁月静好”的假象？《小窗幽记》偏撕破这层虚无的纱：“俭为贤德，不可着意求贤”，真正的富有是心无枷锁，非夸张摆拍竹篱茅舍的矫饰啊。

　　卷七“素”篇的烟火气尤令我沉醉。“问妇索酿，瓮有新篘；呼童煮茶，门临好客。”这场景让我想起外祖父的小酒窖。腊月里他总会掀开泥封唤我：“小子，来尝尝！”酒气混着灶膛柴火香漫开时，院外雪光正透过窗棂，在粗瓷碗里碎成银箔。书中“浊酒一壶，蹲鸱一盂”的野老相聚，哪是简单吃喝？分明是灵魂卸甲后的赤诚相见。反观当下宴席，觥筹交错间，又有多少所谓的真心话眼睁睁凝成了冰碴？

　　“胸中有灵丹一粒，方能点化俗情。”这剂良药在卷十二“倩”篇化为具体药方：好香熏德，好茶涤烦，好酒消忧。有一回写作遇到瓶颈，烦乱不堪之际偶翻此书，见“声色娱情，何若净几明窗”八字，当即关了电脑，煮水泡茶。当白汽裹着绿茶清香腾起，雪光在宣纸上洇开墨痕——刹那间竟了悟了什么叫“竹窗下，唯有蝉吟鹊噪，方知静里乾坤”。现代人总抱怨精神内耗，殊不知古人早已备好良方：给心灵留一扇可以看得见雪落的窗。

　　夜已深，雪光竟愈发皎洁如月。书中“累月独处”的山翁身影与窗外扫雪人渐渐重叠。哲人有言：“雪落是天地在读经，人只需侧耳。”此刻方悟《小窗幽记》之真谛：它不教人出世，只教人在红尘里修篱种菊。当世人挤地铁刷手机追逐虚妄热闹时，一卷在手便是“取云霞为伴侣，引青松为心知”的大自在了。

　　雪落无声，心灯长明。偶或暗忖，这书或是古人留给今人的渡船吧——载着我们在信息洪流中泊岸，于炉火明灭间，重获凝视一片雪花飘落的勇气。毕竟真正的清醒，从来不在热搜榜单，而在“如今休去便休去，若觅了时无了时”的通透里。且让雪落满肩头，与陈眉公隔空碰盏：敬这天地不言的大美，敬我们尚未蒙尘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