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马
我的一个女性长辈,绍兴人,通年吃素,没有一天不是青菜豆腐,如有什么改变,无非冬天饭焐萝卜,夏天霉苋菜梗。说到营养,她就要笑:我今年也八十六岁哉。语气里透出自豪。
“秋来霜露满东园,芦菔生儿芥有孙。我与何曾同一饱,不知何苦食鸡豚。”东坡写《撷菜》诗,其心理想法差不多与老太太一样吧。
吃素,以前是念佛婆婆们的标配。我在老家的时候,遇到祭祀、拜忏、做冥寿,家里总要请七个、九个、十一个不等的老太太来念佛,最多时候是十三个。母亲会买来许多豆制品,豆腐、素几、千张、油豆腐、豆腐干,凡摊上有的,全部搜罗个遍,然后是搭配,油豆腐蒸倒笃菜,榨菜茭白炒豆腐干,苋菜梗蒸千张结,青菜粉丝烩豆腐,红焖素几加香菇,林林总总,不少于十个菜式。这些淡叽刮煞的青菜豆腐,母亲会用许多的菜籽油,和着老大昌的母子酱油,烧出念佛婆婆们口里的美味。
六月十九,据说是观音菩萨生日,有一年被人裹挟着去庙里吃斋。高敞的膳堂里,桌上一溜摆着盐水毛豆、萝卜干炒番茄、倒笃菜蒸葫芦、饭焐茄子、茭白青菜炒黑木耳。十几桌人低头吃饭,我们也入乡入俗,饭堂里只有咀嚼声,连咳嗽声也少听闻,这场面,有点像我小时候见过的蚕宝宝吃桑叶。寂然饭毕,人们一个接一个鱼贯而出,偌大的饭堂立马空空如也。
“吃斋无所谓,只这不让人说话,有点吃不消。”同去的男士深吸一口手中的香烟,再张嘴吐出好大一个圆圈。
果然佛门净地。
退休是人生的一道门槛,规划一下后半生很有必要。我一位同学,工作期间被派往西欧,吃西餐就是家常便饭,但怎么也吃不惯,见了法式蜗牛就要呕吐:“小时候脚底下踩死过多少啊。”临退休前二年回来了,专挑八大菜系的名菜吃。退休之后大家聚的时间多起来,但他却开始吃素了。“环保,对谁都环保,个人,或者社会。”这本是好事,可给聚会带来了麻烦,叫他不叫?不叫显然不行,叫了点菜成问题啊。前阵子碰上了,就在酒席上,他面前的杯子里斟满了葡萄酒,见了我们他举起了酒杯,这让一众熟人吃惊不已,敬过之后,他又开始枯坐,直到烤鸭上桌。烤鸭来的时候,他拿起了筷子,他在吃烤鸭,不,是吃烤鸭边上的面饼。只见他麻利地揭起一张面饼,筷子稳稳地落在黄瓜条番茄片青葱丝上,蘸酱,包好,塞入嘴巴,咀嚼的时候,两边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好不满足惬意。原来,他只是吃里面素的部分,至于烤鸭,他没有碰一下。那么喝葡萄酒也好理解了,葡萄是植物,当然是素的。我也酿过葡萄酒,有一年葡萄一时吃不完,直接放瓶里发酵,酒是酿成了,但涩得要死,最后都倒掉了。
素斋原来可以这么吃啊,心中的结一下释然了。
中午蒸了五根茄子,捞出来之后,滗去水分,然后加芝麻碎、蚝油、酱油、香菇酱、鸡精。那位八十六岁的老太太吃了一筷,放下饭碗,对我母亲说:妹妹,罪过相,介个茄子味道我是今生今世头一次吃到。你记不记得,姆妈从小告诉我们,过得三寸喉咙,吃啥西都一样咯。茄子总是茄子,用不着这么费力气的。
还没等我们回答,老太太又拿起筷子,伸向了茄子。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