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意窈

　　“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

　　少年行走在风里，淡着双眸。他淋着阳光，笑意灿烂，手提相机，脚步轻快。

　　几步之后，身形定住，任身旁三两路人步履匆匆，他自岿然不动。他缓缓俯身倾向桥侧的石栏，双目凝神，呼吸与心跳的节拍暂停一瞬。指尖轻轻叩下，清晨的露珠抚摩过枝叶的纹理，颤抖地悬挂在叶尖的那一刹，落在了镜头里。

　　随着极其轻微的咔嚓一声，露珠滑落入泥土，所有痕迹转瞬即逝。少年摄影师的心脏重重的一震——不，不会的，我与我的热爱不会就这样消失散尽。

　　“同学，这是你的作品吗？”“太厉害了，你是摄影社的成员吗？”耳膜被周围的喧杂扰得难受，他脸上只携了一抹浅浅的、敷衍的笑，“不是的，我已经……”他轻轻地提了一口气，“我已经退出社团了。”

　　短短一句仿佛花光了他许多力气，他只转过身缩进他摄影作品创造的世界里头，假意听不见继而迸发出的讨论。无非是追问许多个为什么罢了，他想了很久，到最后连自己都给不出答案。或许只是因为太累太苦了吧，他恍惚着。

　　所谓摄影，并非他人眼里潇洒自如按下快门的一道剪影。它带着大量的前期工作和后期的编辑，按下快门的一秒钟与前前后后几个小时的漫长等候紧张修改来说，简直是长河里的一粒沙了。少年长长吐出一口气，望着自己附在作品上的玻璃裱框出神，温和的阳光钻入琉璃折出绮丽的七彩。没有人知道，表面风光的少年摄影师左胸里藏着一颗空空的心脏，它一下一下地泵着新鲜的血液，身体的主人却颓败的好似了无生气。

　　“我做的这一切好像找不到意义了。”

　　“对不起，我想退出社团了。”

　　摄影师，在风里等候许久，堪堪捕获一个身影。他好像一个颓唐而匆忙的艺术家，一个历经风霜的老中医，千辛万苦一刀刀在石膏上笔画，掏出心肝在一捧热血里加入几钱时光，几两技巧，熬制一份献给他人的欢呼盛宴。他听到观众席上激情欢呼高声祝贺，他目睹老师首肯赞许活动的精彩纷呈，他的指尖划过公众号文章，一张一张精修的图像，一帧一帧考量后的视频的右下角，只落上几个轻飘飘的小字：

　　“图片提供者：我校政教处。”

　　初时他不动声色，直到学业的压力一寸寸地如同难缠的巨蛇顺着脚踝绕了上来，吐着信子，露着尖牙凑近他，惊慌之下他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孤立无援。脖颈上挂着的相机压迫在胸口如同在深海逼人的压力。

　　少年没有铜墙铁壁，风光之下是尚且幼嫩的枝叶，终于受不了这种重石的压迫，无人问津的孤寂了。

　　他猛然惊醒，从床上坐起身来，后背冷汗涔涔。不敢涉足的回忆最后，他分明看见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少年在桥边摄影，风吹起衣角，脸上扬着笑意。他好像看见另一个自己笑意盈盈地冲着自己“咔擦”一声，一模一样的声线催促着：快来啊，这里的景色就需要你来记录啊。他一下慌了神，告诫自己，孤独的禁闭区他不想再次涉足，可即使是高压学习的凌迟，陡然间也比不上这种脱离摄影的窒息感了。

　　直到梦里热爱摄影的另一个自己一次又一次出现，永远意气风发。他看见很多场景，取景地与电脑桌前，独自一人的少年闯荡出千军万马的架势。

　　看着少年凝神的双眸和镇定的气息，痛苦难耐渐渐消退。只是他不解数月以来他表现得不露痕迹，以为少年心性可以被抛却彻底，到头原来是“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

　　他走在风里，比风还自由。他屏息着蹲下身去拉长镜头，透过取景框，他望见兀自绽放的野花在风里开得颤颤巍巍，单薄的身躯高傲地挺立在一片绿油油的草坪上。曲高才会和寡，孤芳我便自赏。这个少年摄影师第一次不是直接按下快门，而是弯下腰去，用指尖轻轻地触碰娇弱的花瓣，好像听到心脏共振般的有力回荡——

　　他对摄影，原来是一种孤独且浓烈的爱意，爱着一山一水，一鸟一兽，一草一木，一星一月……喷薄的愉悦覆盖了他，从五脏六腑到每一处骨骼，都在叫嚣着少年的热血与热爱。

　　他几乎刹那间就领会了这种奇异而强大的力量，如同高高在上的神明独坐云间爱着苍生一般坚韧有力。

　　风又起，他的衣摆在随意地飘扬，嘴角的笑意在肆意疯长，他的灵魂一下一下随风而狂欢舞蹈，恰如摇摇晃晃的野花在土壤之下努力扎稳了根基，带着她孤独的骄傲在人间狂欢。

　　孤独与爱在相遇的一刹顷刻化作青春汲取不尽的力量，化作了一场新生的圆满开始。

　　当与自己和解之后，他耳膜重重一震——

　　是鲜活的心脏，在欢悦的敲击。少年意气，终究是烧不完割不净的野草，长风一吹，野草便连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