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冉
家有一老是个宝,她是现年九十八的外婆。
高龄健在的外婆,是我们一家子几代人的福气。除了眼睛有些花,牙齿与膝盖不太听话,外婆身体还不错。她思路清晰,耳朵灵敏,心胸开阔,与瞬息万变的新时代无缝连接。
逢年过节的探看,总是少。但我曾与她共度一整个下午时光,静谧亲昵,甚是美好。
那是一个暑热天,亲戚家办酒,正值我长假,我以参观我的新蜗居为由,将同席的外婆,顺便邀到家。外婆欣然受邀,我俩就在室内阳台间,促膝长聊。
外婆有一颗好奇的不老之心,她对万物保持着一贯的敞开与接纳。
对于我的突然邀请,她不抗拒,不推诿,自然顺从。我煮了平常最爱的福鼎白茶,拿出最漂亮的杯子,与她对饮,外婆赞茶汤好喝不伤胃。我拿出自己喜欢吃的动物饼干、新疆梅子与葡萄干,请她品尝,外婆都一一吃点儿,说这些小零食都有独特味道。我与她聊我的工作、生活与痴心着迷的爱好,她感同身受,说这些事情都比麻将老K要好。外婆笑眯眯的眼睛里,装满了对我的认同,慈祥温婉,如大海一般深广。那一刻,她是我的知心姐姐,我是她的小粉丝,我们相谈甚欢,其乐融融。
外婆身形修长纤瘦,走路要借力于拐杖,但依然不停劳作。
一张小木桌,一把旧竹椅,几件小工具再加一罐米粉浆糊,是外婆的小工坊,她替人定制银锭元宝。有依有养,仍这么卖力,她有她的理由。一是为了消遣,她不想自己整日无事可干,像个呆头无趣无聊。二是动动身子,活络一下筋骨。她说,人老腿先衰,站着的活无法干了,坐着的小活还是可以做一点的。她说,干累时,躺到床上休息的那一刻最舒服。三是顺便赚点小钱,盈余手头。她认为,有点钱放在袋子里心里更踏实,也避免了伸手要钱的尴尬。她说,二千多元的养老金,会每月按时打入她的银行卡,但这是按兵不动的粮草。政府发的节日补贴与平时赚的这些小碎银子,她可用来作人情。某个亲戚阴寿,她要送银锭。某个元孙上大学,她要送红包。接下来,还要为外公做佛事,她想自行承担费用,不让儿孙们摊人头掏腰包。
外婆是勤劳的,更是智慧的,她懂得生命在于运动。她喜清静,又周全理事,活着的与死去的,都细腻照顾。
外婆面目清秀,神情自若,从容淡泊,皱纹未能掩盖她的美丽优雅。她从不唠叨,也不干涉儿孙们的生活,但不论长短,家里的事都逃不过她的法眼。她寂然独立,从不情绪激越,也不漠然寡淡,她与家族中每一个人,都保持着最合宜的距离——淡淡地牵挂,远远地关望,轻轻地爱,不厚此薄彼,却体贴入微。
我一直好奇于她的童年经历,何以养出她与众不同的娴静气质与果敢气场。
她说,自己是一个遗腹女,出生在上海。父亲是当年某个高级将领的贴身秘书,在北京工作。但,她还在娘胎的时候,父亲就得病去世了。母亲是个女裁缝,见过十里洋场,意识前卫,心高气傲,与从小失去父亲的自己心性很不同。她是在舅舅家长大并出嫁的,自小很受表兄弟们的照顾,虽然无田无地,但不受穷。也没受过什么特别的苦,更未曾受人欺侮。
屋外骄阳似火,室内清流如水。外婆不喜欢开空调,电风扇慢慢地旋转。记忆的闸门打开,外婆也会说起自己的儿女。小时候吃过不少鸡鸭与草头偏方治愈姜片虫的,是我的婆婆,性子刚烈、能说会道、敢说敢做的,是她的二女儿,我先生的姨妈……她的往事,是成串耐人寻味的故事。
外婆就是这样一个弄得灵清的老太太。每有家宴,我都喜欢坐在她的身旁,感受她的温暖。逢节,我也会包着红包拎些糕点,与她四目相对地神会一回,搂一搂她微弯的脊背,拍一拍她柔弱的臂膀,看一看她眼眸里闪动着的慈爱波光。外婆也常在节后回送我们鲜鸡蛋、纯牛奶等,她从不倚仗年纪大,就摆老资格,她最擅长的,是对小辈的体谅与关切。
有一次闲聊,外婆曾对先生说:“你外公走了近廿年了,等明年帮他做完廿周年阴寿,我也要走了。”听先生说起,我鼻头酸酸地难过,内心十分不舍,伤痛席卷而来。只能暗暗祈求,时光驻足,外公的二十周年阴寿日永远不来。
如今,外婆虚岁98了,外公的祭事也办好了,她的手脚没有过去灵便了,熟悉的工坊也无力把玩了。但扛过全民新冠的难关,她依然浅笑盈盈地坐在我身旁。 祝福外婆,健康平安,您可是我们一家人的宝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