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剑秋
杭帮菜讲究不时不食,这两年,许多菜馆在开发宋宴。杭州唯一一家黑珍珠三钻餐厅,主打的就是传统的杭菜。虽然他们的宋嫂鱼羹用的是黄鱼加白胡椒,汤底是小杂鱼熬出的高汤,西湖醋鱼以笋壳鱼代替了草鱼,没有了土腥味,但宋菜的几个特点却面面俱到。
自带文化魅力的菜式,往往由文人参与创作,或与掌故逸闻有关。《东京梦华录》《武林旧事》《西湖老人繁胜录》等宋人笔记都对饮食抱有浓厚兴趣。细读时,还能发现许多美食以外的感悟。
隐居西湖的南宋诗人叶绍翁,曾因一首“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广为人知。他写的《四朝见闻录》记载了高宗、孝宗、光宗、宁宗四朝的朝章国政、名物制度,颇补正史之阙。其中《秦夫人淮青鱼》讲了秦桧的一段轶事。
一日,宋高宗召秦桧夫人王氏入宫,赐宴时上了淮河产的青鱼。高宗洋洋得意,问王氏,这么大的青鱼可曾吃过。不料王氏回答,经常吃,而且比这大得多,我明天给你送几条来。王氏回宅后,将此事告知了秦桧,秦桧大惊,把王氏一通责备。次日,将数十条糟过的草鱼送进宫里。于是高宗笑道,我说哪来这么多青鱼,王氏错矣。
一则小小的饮食故事,折射出纷繁的人物性格和生存机锋:高宗的颟顸、秦桧的老谋、王氏的短浅。庄子说“道在屎溺”,其实,口腹之间有大道存焉。
中国人在吃的方面花样最多,讲究最甚。早年有个社会学调查,还有“中国人习惯于在口吻间获得安全感”一说。清人袁枚在《随园食单》中,详细介绍江浙一带特色饮食的制作方法,换个角度看,其实就是一本生存哲学书。如“先天须知”条云:凡物各有先天,如人各有资禀。人性下愚,虽孔孟教之,无益也。“变换须知”条云:一物有一物之味,不可混而同之。犹如圣人设教,因才乐育,不拘一律。所谓君子成人之美也。
中国的饮食口味以南北为界大体有个区别,南方人尚鲜,北方人喜香。所以兰溪人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吾谓饮食之道,脍不如肉,肉不如蔬,以其渐近自然也。”萧山人十分清楚雪里蕻的鲜和臭苋菜的鲜是完全两码事,甚至能从不加任何调料的青毛豆中品出鲜味。杭州有家菜馆推出“萧山小炒”,其中要用到雪里蕻,为体现“新杭菜”的原汁原味,竟然去萧山专门办了一个腌制加工点。对食材的较真确实到了钻牛角尖的程度。
除却清淡之味,萧绍一带还流行霉咸臭,举凡霉干菜、咸鲞、臭苋菜之类,皆为乡人独爱。霉咸臭始于何时,缺乏考证,鲁迅先生曾怀疑是越人饱受饥馑,才用此法度荒年。我颇有疑惑,江浙一带历来为鱼米之乡,并非多灾之地,实无此必要。倒是东晋、南宋时期,北方逃离者众,长途跋涉难免食品匮乏,霉咸臭倒会是解饥良方。加之江南多雨,食物极易霉烂,民众因势利导,久而久之,竟成越地食俗,也未可知。若果如是,口腹间的“道”还能见证历史、地理、气象了。
作为一个面食爱好者,我有个遗憾。
中河南路的菊英面店,曾作为杭州面食的翘楚上了《舌间上的中国》,这家小店的老板对食材、烹饪同样十分顶真,每年最热的七八月份,还傲骄地给员工放个暑假。他曾经放话,“菊英面店”这块招牌,永远不会卖,分店也不会开,更不会在外头租店面。
可惜老板还是没有挡住资本的诱惑,2018年以来,分店开了一家又一家,总数已经超过了十三家,街头小店化十二三万还能加盟。如今,吃菊英的片儿川不用排队了,我自从去一家分店尝过味道后,却再也没有想念过那碗面条。
小小的一碗面,曾经坚持了24年成为一个品牌,却在短短两三年后让资本稀释殆尽。
实行策略易,坚持战略难。就像读《孙子兵法》简单,懂《道德经》难一样。道的东西,是需要人生经历去体会领悟贯彻的。很多美味的消失,原因就是忘了美食的初心。挣钱,永远只是生活中微小的一部分,却会让我们丢掉生命中许多重要的事情。
生活里的惊喜,来自于踏踏实实的爱。食物之道,和爱人一样,惟有精心呵护,用心烹制,才能齿间久久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