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羞草
“请你爸爸一起,我们再商量商量……”白炽灯的灯光,铺不满房间的角落,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任意舔舐着母女俩曲折的内心。
我在书房的白炽灯下,边啃书边等女儿,窗帘拉得很严实,拒绝夜色也拒绝喧嚣,今朝女儿又晚归。
女儿推开房门,向我走近:“妈妈,有事跟你们商量。”我听出了她语气中的慎重,转过头看她。以前女儿回来时,通常是轻轻打开门,探进来一个微笑的脑袋,弄出一小点动静,算是报到,这是日常一个不可或缺的流程。
放下手中的书:“妞,好的。”我微笑着看她。
女儿看着我:“结婚那天不接亲好吗?现在很多人不办婚礼了!”用的是商量的恳求的口吻。
这是女儿第二次提出这样的要求。说起来,对于传统的繁文缛节,我并不是坚决的奉行者,事实上,我们自己又何尝不是被坚硬的世风裹挟着前行。但对于接亲这事,惭愧,却从没想要省略掉,母家若是应允了,婆家会不会觉得轻率?
“那你怎么过去?”我不由轻叹了一口气,女儿哪能理解做父母的心思。
“我想等30号晚宴结束,我俩住到新家去。早上过来给你们敬茶,再到临平爸妈处敬茶,拍外景后直接进入酒店的环节。”女儿用眼睛厮磨着我的脸。
“不请伴娘,那新阿舅还跟你们一起去临平么?”我问。“去的,给你们敬完茶后一起去。”女儿很干脆地回答,但忽然想到了什么:“新阿舅跟去是什么意思?”“送亲。”我认真地回答,我与女儿一米的距离,我坐着,她站着。
“我不喜欢‘出’,也不喜欢‘送’呀,这里是我的家,为什么要说嫁出去?你不是说,结婚是两个人组建一个新的家庭吗?为什么还要说是嫁出去?”女儿就这样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以前的马车慢呀,嫁出去的女儿一辈子也回不了几趟娘家,见不了父母几面,而现在早已是“支付宝”的天下了,分秒必达,规矩怎么就改不了呢?规矩离我们很近,又似乎很远,那一“出”一“送”也只是最外面的一层铠甲,里面又不知包裹了多少层疼惜与愿望,是要把女儿里里外外前前后后都安排妥帖的。
这事,得仔细想想怎么回答,虽然母女连心,我心中自是一百个理解。女儿安静地站着等我回复,她不知道,我其实是在想另外的事。
我家与婆婆家相距不过百米,一切从简,用摩托车接得亲,出发的时候,天上飘起了雪花,于是,临时起意,用红盖头罩住了新嫁娘的脸,只听到身后熙熙攘攘的声音,小表弟小表妹们追逐着跟了过来,同时跟在接亲车队后的是所有参加婚礼的女眷,这是属于我的独一份的隆重,她们在新房的西窗前停了下来,等到喂完汤圆之后才离开,听说离开时再没人讲一句话,姑姑姨妈她们一个个低着头,拿手背揩起了眼睛,我的妈妈,在我们刚走就转身上了楼,一个人躲进了房间。
再是妹妹结婚那天,弟弟把她抱上轿车,轿车边团团围着那么多亲戚,妈妈照旧没有一步步紧跟,她站在后面,无着无落的样子,她也没有那么多的话要吩咐,只是静静站在一旁,倒是二姨妈,千叮咛万嘱咐的,让妹妹上车后不能再讲话、暖炉要放在脚边……关上车门后,又吩咐司机前后回三回,回就回吧,偏要说一句“千年不断娘家路”。那是多少缸陈醋的酸酸味呀,劈头盖脸就扑了来。
闺女出阁,做父母的荣登泰岳,天大的好事呀,我于是把“出”和“送”脑海里又过了一遍,“送”当然是郑重其事,“出”呢?人生中第一次“出”是出生,哭着呱呱坠地,剪断了与母亲血脉相连的脐带,于女孩子而言,人生中第二次“出”便是出嫁了,剪断的是生活上乃至情感上对父母千丝万缕的依赖,从此长长的人生路,要与丈夫迎风沐雨,共肩来自社会来自家庭的责任。凡是割舍,哪有不痛的,出阁,亲人们的心是同搁在欢喜与不舍的漩涡处的,那么,那理不清悲与喜的一哭,也不是全无道理了。
女儿静静地站着,她在等待我的回答,我真想痛快地点个头,免去那些繁文缛节,可我怕免去后留下那个坑,日后被黄雀、鹦鹉们津津乐道。
“请你爸爸一起,我们再商量商量……”白炽灯的灯光,铺不满房间的角落,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任意舔舐着母女俩曲折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