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半文

　　载驰载驱，归唁卫侯。驱马悠悠，言至于漕。大夫跋涉，我心则忧。

　　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视尔不臧，我思不远。

　　既不我嘉，不能旋济？视尔不臧，我思不閟。

　　陟彼阿丘，言采其蝱。女子善怀，亦各有行，许人尤之，众穉（xī）且狂。

　　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控于大邦，谁因谁极？大夫君子，无我有尤。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

　　——《鄘风·载驰》

　　镜头很长，一直拉长，长至2600年。焦距，定格在公元前659年，卫文公元年，暮春，一个美好的名叫许穆夫人的女子，在时间的无涯的荒原上策马奔腾。马跑得飞快，在高高举起的皮鞭下，跑得和时间一样迅速，像一支暗箭，一头扎进荒原深处。

　　四周是风。无尽的风。挂在耳边，发梢，奔跑的骏马飞扬的鬃毛上。每一缕风，都在告诉伊，快，再快。要快到挣脱时间和空间的束缚，只一步，便回到故乡。女子心里这么想着，便不断地举起鞭子。举起，落下，甩鞕的声响，在身后，如大雨落下。

　　“载驰载驱，归唁卫侯。驱马悠悠，言至于漕。”

　　要回故乡去，吊唁自己的亲人，吊唁亡去的故国。那个亡国的君王，此刻，正静静地躺一抔黄土之下，无尽的黑暗，足够他去慢慢地回味自己的短暂的帝皇生涯。他并不知道，此刻，一个叫作许穆夫人的女子，正从遥远的许国，箭一样飞来。风在前进，麦子在后退。卫地遥远，奔跑的声音在大地深处敲出回响，一路向前。许国派出的人，自四面八方赶来，围追堵截。不要去卫国，不要去卫国。一个亡的国，一个亡了的人。怎么抵得过一个存世的现实和理想？

　　“许穆夫人”这四个字，事实并非女子的名姓。但没有办法。那个亡去的君王，将女子嫁给许穆公，然后，伊便没有了自己。伊没有权力决定自己嫁给许穆公或是齐桓公，伊也没有权力决定自己是谁？叫什么？旧时，很多女子都这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许穆夫人，齐桓夫人，晋文夫人……出嫁之后，女子心里有丈夫，有儿女，唯独没有自己。有人考证，许穆夫人，姬姓，但名字是什么？找不到。找不到的，不是伊一个，而是一群。这些无名的女子，历史没有记住她们，但她们，支撑了历史的背景和骨架。

　　此刻，女子的内心，装着丈夫，装着儿女，更装着故人、故乡和故国。那个破败的卫国和那个安静躺着的卫侯。故国被狄人所灭，卫候轰然倒下，女子的内心，比一匹快速奔跑的骏马更加着急。奔跑的路上，每一秒，都是煎熬。没有谁能阻挡，一支离弦的箭，一双想要回到故国的脚步。许国大夫，赞同，或不赞同。堵，或者追。都无法阻挡。

　　“我行其野，芃（péng）芃其麦。”

　　原野之上，麦子们在蓬勃生长。风起，麦伏。风过，麦起。麦子是中原人的故乡。麦子磨成粉，粉做成馒头、烙饼，温暖着一个饥寒交迫的胃。对于一个人来说，胃，是最初的故乡。伊穿行在麦子们中间，麦穗，散发出故乡特有的芬芳。看到麦子，伊就像看到了故乡。女子见麦子起起伏伏，内心忽有所动：这麦子们，也在奔跑，在赶赴故乡。

　　“麦，从攵。行遟曳攵攵也。从遟者，象其行来之状。”在商时甲骨文中，麦从来、从攵，从字形看，字下长着一双脚。所以，麦子是会奔跑的。据说来自天上，是上天赐予人类的最早的礼物。女子看到麦子，密密麻麻蓬蓬勃勃的麦子，心，忽然淡定下来。麦子在了，故乡就不远了。长满麦子的原野上，故乡已经有了坚定的方向。沿着一穗麦子，顺着麦芒，可以一直向前，就可以回到故乡。麦子，是一条归乡的路。

　　麦子会奔跑，故乡也是会奔跑的。卫国破碎，离乱的国人，奔跑过荒原，奔跑过黄河，奔跑过黄土高坡，在遥远的漕邑落户。过去，遥远是个很近的距离，几十里几百里，便需要用一生去奔跑。在瞬时百里千里的今日，我们无法理解2600年前的遥远。就像他们无法理解，2600年后，那么多人都回不去的故乡。

　　现代人没有故乡。因为太多次地搬动自己，一次一次连根拔起，又一次一次在陌生的土地上栽种。“故乡”，已成为两个陌生的汉字。

　　女子的内心，故乡是具体的，是熟悉的，像一粒芬芳的麦子，滚圆、壮实，有淳朴的面孔和丰富的内心。此刻，奔跑的故乡远远地跑在了前面，女子要到漕邑。那里没有故乡的地，却有故乡的人。对于女子来说，故乡，重要的不是一块地，而是一群人。

　　是时。伊快马加鞭地奔跑在长满麦子的原野之上，衣袂飘飘，长发飞扬，远远看去，仿佛仙人。伊要奔跑着回到故乡，去吊唁故人，还要奔跑着，拯救故国。一往无前。无可阻挡。

　　是年，伊三十岁。旧时，这年纪，女子们或在家中相夫教子，或在随处抛掷闲愁。但伊在奔跑，沿着一穗麦子，向着故乡的方向奔跑。

　　伊终于回到了故乡，吊唁了亲人，游说了齐国，齐桓公出兵助卫，收复失地。

　　故乡，回到故土。而伊，卒于公元前656年，是年，伊三十四岁。伊奔跑的一生，不长，但奔跑的路，很长。伊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诗人，也是全世界第一位。

　　伊把麦子写进诗，把故乡写成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