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肖遥

　　魏振强老师的《村庄令》，我拜读了一个月，我舍不得一下子看完。有意识放慢速度，因为一打开就看得停不住，我觉得有点暴殄天物，于是一次只看一篇，看完一篇，待心里汹涌的情绪平复下来再打开看下一篇。

　　到现在快要看完了，魏老师的外婆，已经成了我的外婆，外婆挣工分，外婆做米糖，外婆打水、种地、晒粮食、跋山涉水去看自己的小女儿，养活着小外孙，还要接济大女儿一家几口，外婆就像神明一样强大，像女娲一样能干，像地母一样宽阔仁厚，大饥荒年代，饿殍满地，外婆家丧失了两个顶梁柱，外婆活下来，还养大了女儿们，接着养外孙，这要有多么坚韧强大的心理能量啊，在物质过于丰腴而精神逐渐衰弱的现代人眼里，简直不可想象。

　　而魏老师的妈妈，也成了我的妈妈——发洪水了，爸爸把哥哥和我“丢”进盆子，妈妈把弟弟递给爸爸的时候手一滑，弟弟掉了，妈妈本能地用腿夹住了弟弟，否则弟弟就被洪水卷走了。外婆躺在床上饿得奄奄一息，妈妈带着小姨娘冒死去“偷”了几颗麦子，一家人因为这点麦子活了下来……这些故事都惊心动魄，我感慨的是，在生死关头上，妈妈做出的本能反应，救了外婆，救了弟弟。人群中总有一些人，是特别有灵性的，就像妈妈这样的人，从来没有看到过老虎或者兰花菊花牡丹的“真身”，却能够过目不忘，从挂历上看一眼，就记住了，把它们绣成花样儿，孩子穿上这样有艺术感的衣服，也扬眉吐气起来，之所以被村里人一直亲切地称呼为“大姑娘”，除了情感原因，也肯定是因为妈妈有着过人的灵性、才干和智慧。

　　看着这些故事，有一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感受，魏老师的文字淡淡的，但是极富穿透力，最高级的作家，一句话，几个字，就已然令人一眼破防，跟他一起肝肠寸断，因为他表达出了人类共通的情感。而魏老师厉害的是，他不仅眼明，还心亮，每一代人都有着每一代人的痛苦和哀伤，也有着自己独特年代的救赎，而魏老师笔下的这些关于村庄的故事，则有着同年代同样的故事无可比拟的力量，就是因为感情是无法比拟的，这些承载着深情厚谊的情感自有着一种“大音希声，大巧若拙”的古典美，几句话就已经千言万语，几千字就写尽了人世间的千山万水。

　　令人震惊的是，从时间的维度上看，这件事其实距离我们现在也不过几十年时间，但这几十年里，人性、人的感受，人与人的链接，已经天翻地覆，几十年前的生活是粗粝的，但人情是细腻深厚的，魏老师写出了这种深厚，在时代飞速向前，一切细腻的感受，一切崇高、优美、深厚的表达都急剧消失的今天，人们的感情变得迟钝且功利，幸而还有《村庄令》这本书，有大司村的这些人物，来洗涤我粗糙的灵魂。村庄令记录下他们承受的生离死别，记录下他们的悲欢离合，在飞速奔跑，飞速丢弃的年代，这些故事唤出来很多眼泪，也唤醒了很多情感，让我驻足回望，那些人，距离我那么近，我们和他们一样，有血有肉有情有义。

　　在写小姨娘的那一篇里，魏老师写到小姨娘的两场哭，“我知道有些哭声是挡不住的，不如让它泄出去。我就那样听着，听到后来，竟然有些麻木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有句话说“每个成年人都是一场劫后余生”，我们听着别人的故事，也为自己的人生默默哀伤，那些挡不住的哭声啊，还有那些挡不住的命运，只能麻木地看着听着它们滚滚而来，隆隆而过，任它们碾碎一部分生活，然后，捡起那块带着残缺的生活，咬着牙往下过。但这往后的路，肯定和从前不一样了，我们会觉得一些东西可以放下轻装前行，而另一些东西，比如岁月里积淀下来真挚的情感，像珍珠一样，被心亮的人捡起来，擦干净，揣着怀里抱得更紧了。

　　正如魏老师所言，他在写的时候，一再告诉自己“不虚构、不夸张、不矫情”，他怀着朴素的情感，向养育他的村庄致敬，作家笔下的人物，全都立起来了，栩栩如生，感人至深。在我写这篇读书笔记的时候，屏幕上跳出来一个AI写作的广告，从前总是听说AI会淘汰作家，我笑了，怎么可能，什么样的AI也淘汰不了有着真诚的、非凡的、丰富的生命体验的作家，就像魏老师写的大司村，谁也替代不了他的感受，再智能的机器人，也写不出来这种催人泪下的广阔人生啊。

　　看到宗轩之死的时候，我大哭了一场还不能平复，不知是作家写得太好了，还是作家的表弟宗轩这个人太好了，我被深深打动，宗轩让我想到我的表妹静静，我一直不敢写她，不敢想与她有关的一切，而魏老师替我们这些把感情深埋在某处的人，打开了一个泄洪口，让我感受到，我不必那么钝感，哪怕钝感是一种力量，我宁可不要这种力量，我也要做一个有情绪有情感的人类，以至于我现在不敢触碰这本书，一碰就打开了泪腺，泪流不止。

　　读到外婆安好那一篇的时候，我几次都读不下去了，几度哽咽，眼泪不时地模糊了眼前的字迹，我无法评论这一篇，也没有资格评论，这篇文章不是用笔写出来的，是用眼泪和心肝写出来的，这样的写作只能仰视，评说都是一种亵渎。

　　忍不住写出这些文字，我只是觉得，这些文章值得所有人去读一读，想一想那些于自己恩重如山的人，拨开现实的重重迷雾，回头望望自己来时的路，摸一摸自己的心跳。这些文字里有着深如海，重如山的深情，得到和有幸付出这样深情的人，没有白来世间一遭。想起《银翼杀手》里的机器人在自杀前说的那段著名台词“我曾经目睹你们人类一辈子不可能看见的奇景，我曾经见过战舰在猎户星座中弹熊熊燃烧，我曾见过C射线在幽暗的宇宙空间闪烁着穿过唐怀瑟之门，然而所有这些瞬间都将湮灭在时间的洪流中，就像泪水消逝在雨中。” 我又一次想起这句话，在我读《村庄令》读到泪如雨下的时候。那些能够窥见人类内心宇宙奇景的人，都是人类中最幸运的人，而人类内心之丰富幽深，情感之广阔深厚，比最强悍的机器人看到的宇宙之美还要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