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佳萍
江南的六月太热,我于是决定沿着祁连山的山脚去避暑,亲一亲原上草;迎一迎雪山风,听一听裕固曲,再送一送明妃远嫁塞外孤独的背影。从西宁到德令哈,从曙光初露到四野被暮色吞噬,我们的车子像蒲公英一样在戈壁上轻轻飘过。
下榻丝绸之路上的咽喉锁钥——敦煌,因发源于祁连山党河的滋润,这片沙漠绿洲形成独特的自然风貌。夜晚的风很凉,路那边就是延绵390公里的党河,中间由挺拔的白杨林隔开,同伴们就着夜色,就着嘈杂的人声,品尝起当地美食,手抓羊肉、驴肉火烧、泡耳油糕……他们旁若无人说笑着大快朵颐。我的舌头太矫情,大漠美食又太过粗犷,除了喂饱眼睛,我蠕动的肠胃分泌出的是妈妈刚端上桌油光滴绿青菜的鲜香,“五分钟之前还在地上蹦跶。”妈妈说青菜的魂还来不及跑出去呢。
翌日,大太阳,风也很大,车子龟速行驶在公路上,扬起漫天的尘沙,我们赶去被网红炒得火热的鸣沙山。鸣沙山,沙分红、黄、绿、白、黑五种颜色,传说汉代一名将军从西域获胜归来,兵入阳关,在鸣沙山安营扎寨。他所率兵马举红黄两色旌旗,绿、白、黑三色是将士们的铠甲。谁料晚上被敌人袭击,就在两军酣战之际,大风突起,黄沙把所有的兵马都埋在沙子里,以后,每遇风起,就轰隆鸣响,仔细一听,好似金鼓齐鸣,又像刀剑撞击,而晴朗的天气,阳光普照下用军魂铸就的五色沙子则熠熠生辉,鸣沙山自此得名。
我当然不相信这温润得宛如锦缎的群山曾是浸染过血雨腥风的战场,我也听不见金戈铁马的厮杀声。那是什么声音在耳畔萦绕?一群豆蔻年华的女孩子翩若惊鸿,那绵长的衣带,薄如蝉翼的纱裙,转身时的光彩是可抵达地老天荒的。她们和我平时见的行色匆匆的女孩子不一样,她们微笑中带着梦幻的优雅,优雅中带一丝不屑与傲慢,她们用微笑收割路人的目光毫不含糊。香风过处,隐隐约约有丝竹之声。
转身,我向沙漠摩托车队走去,这是个惊险无比的项目,最是让人感受沙漠的激情。高高低低的山丘,驾着摩托一路风驰电掣,入耳是呼啸的风声,震耳欲聋的马达声,先是由场地安全员带着我,到较平坦处便由我带他,这让我久被城市的钢筋栅栏禁锢的、貌似安分的灵魂霎时间蠢蠢欲动,我加足了油门,左冲右突,赶超我前面的同伴,驾出不可一世的霸气,再一个转弯,从最陡峭的山崖俯冲而下时,同伴已被我远远甩在了身后,甩在身后的,还有安全员从一脸错愕中重新灿烂起来的笑容。
骆驼大概是世上最温良谦恭的动物了。我们顶着烈日来到指定地点寻找骆驼时,它们五个一组,或立或趴紧挨在沙地上休息,驯导员一声吆喝,立着的骆驼就立即前脚跪下,身子放低,然后是后脚也跪下,让身子放平,游客就安稳地骑在背上了。负重的骆驼,沿着滚烫的沙坡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行走。曾几何时,在这条博望侯张骞打通的汉朝与西域的丝绸之路上,起伏的背脊,运送过多少丝绸、茶叶、漆器到东欧,再从东欧运回多少宝石、琉璃和香料。还是这起伏的脊背,人群像是开了闸的洪流,从山脚涌上来又褪下去,满山的骆驼满坡的人,仿佛当年雄赳赳气昂昂攻打匈奴的千万将士。行至山梁处,驯养员停住脚步,问要不要帮忙拍照,我的视线却停留在骆驼的身上,发现每只骆驼的大腿或臀部都被烙上了印记,被烙过的地方的海拔明显高于其他没有受损的肌肤,在阳光照射下异常地触目,尽管它们已能健步如常。
我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心室顷刻之间填满了如戈壁般的苍凉。我想的是,千年前的骆驼,驼着的是民族的兴衰,它们的目光中一定充斥着坚毅和隐忍,而经历千年的跋涉,漫卷的黄沙让后辈的目光不再清澈,它们为了主人的钱袋,自己的肚子,千万次麻木地屈膝于红男绿女跟前。这又是何苦,不经意的一个念想,把我自己的心戳得千疮百孔。
鸣沙山的日落,是过年吃的糖豆,被一只匿名的手,热热闹闹从论坛炒到公众号,再从当地报纸炒到小视频,溢美的帖子,如癌细胞一样以惊人的速度繁衍。我也被这种气势裹挟着。从月牙泉出发,攀登骨骼清奇的俊俏山峰。穿了防沙鞋套的脚很笨,走一步滑半步,慢慢向上挪移,沙子和脚固执地抗拒着合作,始终没能妥协成进退相宜的姿势,只好汇入熙熙攘攘的人流,走上狭窄的只够一个人歇脚的木梯。
日头其实也还是那个日头,落山的时候,我站在江南的东楼无数次目送过,目送那一团红日渐渐遁去,在楼那一边与大地握手言和,总有云雀入秋之感叹。只是站上那么高的海拔,近距离地注视,红日光圈的外围竟还有如许之多的绚丽,绚丽中分明掺入着故旧苍茫,是女娲炼石补天时岩浆涂得最厚实的一处吧?要不然,心中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一言难尽。蓝天静默,只有远处薄薄的云朵如细水长流。
从山顶俯视,黑色的眸瞳就直直落进了月牙泉的泉底,日头又偏了几分,月牙泉在半明半暗之间摇摆,一半是岁月层层叠加上去的辉煌细节,一半是风吹起的粼粼波光把本就湛蓝的泉水渲染得愈加深邃。
这时,我看到一位大唐僧人步履蹒跚地向月牙泉靠近,捂着胸口,身子渐渐低矮了下去,他瘫坐在绿荫丛里,双目紧闭,脸色煞白。一阵风来,梭梭草的叶子在他的脸上乱蹭,他缓缓醒转过来,一捧泉水就是一种救赎……他活了下来,采了一捧泉底的“七星草”继续西行。奈何曾伴他历经坎坷的白龙马的血液,在他身后不足百米的沙漠上渐渐干涸。
又一阵风,把我从远古拽回到现实,习惯性地伸进衣兜掏手机,我想要锁定这样一个镜头,锁定在尘世间守候了千年的月牙泉的黄昏,泉边水草丰美,绿树成荫;锁定天上的云朵从蔚蓝到灰色,游人如月牙泉的粼波一层一层向后退去,鸣月阁的灯光微澜,星星投在月牙泉的波心;再等暮色把大地严严实实裹在怀里,万物沉寂 。
坡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足印,算是人类的馈赠吧,也算是岁月的文身。试问,谁的身上没有疤痕?谁的心上没有沟渠,来过,爱过,痛过,最终还是要与时光和解。他们说,鸣沙山最会自我疗愈,明日清早,满目疮痍的山坡又将沙平如镜。
而我的明日,将带着十二万分虔诚朝拜沉寂千年未挣得香火,却融入了青史的莫高窟,你要和我一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