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道荣

　　看到竹膜的那一刻，我明白一根竹子为什么可以在堂哥的手里变成笛子了，我也明白为什么竹子拔节时，声音也那么清脆好听，竹子天生就有一颗唱歌的心呢。

　　乡下堂哥喜欢吹笛子。

　　笛子是他亲手做的，他家院子里有一簇竹子，取最直的那棵，锯断，只用中间的四五节，直，竹节也均匀，是做笛子的好材料。难的是把中间的竹节打通。堂哥有足够的耐心。白天要跟着父母下地干活，他就晚上做。那时候乡下还没有通电，又舍不得点煤油灯，他就在院子里，借一点月光，用凿扁的粗铁丝，一点点向里挖。月光见他勤奋，帮他照亮手上的竹子，一定还借了点光给铁丝的头，让它能在黑暗的竹筒中，看见前方的路。也许要从上弦月，一直挖到下弦月，他才能将整个竹节挖通，打透。他竖起竹子，向着月亮，他照见了月光，通透，明亮，不毛糙，没有一丝的毛边，这说明他的手工做得可真好。如果这天是满月，那就更好了，圆圆的竹筒里，装着一个圆圆的月亮，他看见了月亮的脸，而月亮也看见了这个乡下少年清澈的眼睛。它们都是乡村夜晚的光。

　　我一直相信，堂哥自己做的笛子，之所以能吹出那么好听的曲子，一定是因为他的笛子，是被月光照见过的。月光有多明亮，他的笛音就有多清脆；月光有多妩媚，他的笛音就有多婉转。

　　接着是挖笛孔。1个，2个，3个，一共挖了12个孔。为什么不是11个，也不是13个？我不懂，村里也没人懂。村里只有堂哥一个高中生，比生产队的会计文化还高。那他愿意挖几个孔，就挖几个呗，反正是他自己吹，能吹出声音就行。村里的婶，都觉得这娃书固然是念得多，却没能继续念下去，算是白念了。连他娘都觉得自己的娃，念书念出魔怔了。直到我们听到了笛音，从他家院子里怯怯地飘出来，村头的老槐树，还有全村的人，都打了个激灵。我们那个村庄，平时除了狗叫声，鸡鸣声，娃的哭闹声，张家的婶和李家的婆斗嘴吵骂声，生产队长吆喝大家出工的声音，此外，似乎就没有更多的声音了。堂哥的笛声，是个异音，很长时间，村里人的耳朵，是既欢喜，又不适应。

　　而我更感兴趣的，是堂哥给他的笛子贴膜。膜是竹膜，乳白的，薄薄的，像蜻蜓的翅翼。他撕下一片竹膜，在舌头上粘了点口水，然后捏住两头，覆盖在第2个孔上，又用两只手往两边拉，将膜拉平整，压实。他专注地贴膜的样子，就跟我以前看他趴在石凳子上写字时一样。才回乡半年，堂哥的手，已经长满老茧，看起来跟他大（爸）的手一样粗糙。这双一直拿笔写字的手，曾经比村里最俊俏的姑娘的手还要细腻呢。我好奇为什么别的孔就不贴膜呢，偏偏只堵它？堂哥笑着说，它本来就是膜孔啊，有了它，笛子吹出来的声音，音色才亮，音质才好。

　　我对这只贴了膜的孔，充满了好奇。你看看，堂哥吹笛子时，哪根手指一松，就从那个孔里飞出来一个音，那些孔里，仿佛都住了一个会唱歌的夜莺，一抬头，就给你放出一个好听的音。那个孔却从不出声，像堂哥在地里干农活时，别的人都有说有笑，只有他默不作声，只顾埋头干活。但我看到了它的轻微的颤动，每次堂哥向最上面的笛孔里吹气，那些气流就顺着笛管流淌，路过了它的家门口，它不堵它们，也不放出它们，只是微微一颤，那些气流就变成了好听的声音，婉转直下。

　　有一次，我看见堂哥又折断了一根竹子，我以为他又要做新笛子了。他摇摇头，膜用完了。这根竹子，可惜不能做成笛子了，但它将它的膜，都献了出来。我第一次看到了竹子里面的膜。它是竹子的内衣。堂哥用针尖轻轻挑起一端，轻轻捏住，一撕，一揭，一个完整的竹膜，就被取下来了。它薄得像丝，柔软如绸。那是我小时候在乡下见过的最柔软，最好看的东西。看到竹膜的那一刻，我明白一根竹子为什么可以在堂哥的手里变成笛子了，我也明白为什么竹子拔节时，声音也那么清脆好听，竹子天生就有一颗唱歌的心呢。

　　我考上大学时，堂哥送了我一只笛子，也是他亲手做的。他是我们村的第一个高中生，而我是家族里的第一个大学生。那天，堂哥喝多了，临别时，他一直拉着我的手，眼里闪着光，像贴了一层膜似的。

　　后来，听说他组了个小乐队，专门为乡邻办红白喜事。我以为他自己是在乐队里吹笛子，有一年春节回乡遇见他，他笑着说，他早改吹唢呐了，那玩意音量大，洪亮，喜庆，乡亲们喜欢。至于笛子，那是自己闲暇时吹着玩的，唢呐才是生活。倒是乐队里的女鼓手，喜欢他吹笛子的样子，嫁给了他，成了我的堂嫂。

　　远离家乡后，我回乡的次数少了，与堂哥也慢慢不怎么联系了。去年，妹妹从老家来，带了一些新鲜的番薯来，说是堂哥特地送到家里的。我问堂哥近况，妹妹说，他还是那个样子，唢呐也吹不动了，现在就是种点地。我问妹妹，那他现在还吹笛子吗？妹妹想了想，好像也很久没听到他吹笛子了，村里大多是老人和孩子，手机里好听的东西多着呢，嫌他的笛声烦，他也就不吹了。妹妹说，堂哥挺不容易的，把三个娃，一个个送进了大学，现在几个堂侄，也都在外地工作成家了呢。

　　这真是一个值得欣慰的消息。我的堂哥，他一直是我记忆里不一样的一缕乡音呢。

　　（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知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