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舒雯
我是一个怕黑的人。从小就怕。
现在想起来,这怕黑的毛病,就是小时候给吓出来的。我们住的村子里,大多是像姥姥姥爷这样上年纪的庄稼人。为了次日的农活,都不贪黑地早早睡了,不留一点灯光烛影。于是,乡下的夜晚,几乎便是黑暗的天下。而睡不踏实的我,常常被那挤进窗缝的细长月光晃得醒来,在夜里睁大眼睛观察动静。窗外的风也不闲着,时不时摇动窗棂,还夹杂着远处隐隐的狗吠声,像个不怀好意的偷儿,肆无忌惮地卷走我的睡意。于是,我总是在夜里惊惶地坐起,又忽地把自己埋进被窝里。这样的夜晚多了,渐渐地,我便也习以为常。偶尔夜半惊醒,也会伴着身旁姥姥那一阵阵令人安心的呼噜声安然睡去——这份对于夜晚和黑暗的恐惧,一直伴随着我的童年,但我也并不厌倦。只是随着时光流逝,倒也成了故乡给我留下的烙印,现在回想起来,更多的不是害怕,而是点点寂寞——我倒有些怀念那些夜晚了。
夏日的傍晚,村里上了年纪的人们总会摆出板凳和躺椅,在院子里纳凉。在这时,我最喜欢陪着姥姥和她的几个好姐妹拉家常,天南地北地聊,一边聊,一边等着夜幕降临。我也乐意和沉默的姥爷一起,摇着蒲扇,看天慢慢黑下来。这时候,天像是被墨浸透了,我看不见姥爷。 寂静包裹着我,我伸手,捞了一把芝麻糊般浓重的夜色,只觉天地间好似恢复至盘古开天地前的混沌状态一般,又新奇,又害怕。在这样的夜里,那白日里聒噪的蝉鸣倒悦耳起来,姥爷专属的呛人烟味儿也闻着甜香甜香的了;黑夜封锁了色彩,倒令我其他的感官更加敏锐。夜越发深了,掠过院子的习习凉风倒也舒爽。身旁老摇椅间或“嘎吱”的一响和那轻轻为我拍打着的蒲扇透出惬意的味道。我凑近瞅了瞅姥爷,他黑亮的眸子正瞧着我,笑弯了眼。
这样的夜,一个小院就是整个世界。
有一回,也是夏夜,我跑去和邻居婆婆聊天。那时的我还很小,婆婆也还算年轻。“真羡慕你姥姥呢,”我听见婆婆叹了口气,“我也希望有个小孙女陪着我哩。”嗯?有了孙辈,不会更操心吗?我不禁想起,姥姥为了我们几个小孩忙得团团转、起早贪黑的模样。夜色一点点厚重,我看不清婆婆的表情。“啊……你以后就懂啦。”那时的我,还无法理解婆婆的心境。上了年纪,女儿出嫁了,生活变得冷冷清清——现在想来,我忽然好像明白了自己怕黑的根源:我怕的是孤身一人,是一个人面对魑魅魍魉而无处归依。没有了牵挂,没有了思念,没有了根,才会遁入黑暗而无处可去。而姥姥和姥爷,还有故乡的人们,恰恰是我抵御暗夜寒凉的勇气,是我最深切的挂念,让我无论在何时都有踏上归途的底气。
刘亮程说:“人非草木,家却是根,将人牢牢拴在一处。”如今的我已离乡多年,故乡也建起了新房,夜晚也无惧风雨与幻影——我却开始怀念那些旧时的夜了:那模糊却熟悉的失眠,恰是我对故乡最深切的记忆,也提醒着我时时反顾:无论走多远,还要记得家的方向;无论飞多高,也要寻回家的根。怕黑不要紧,要紧的是别忘了陪你度过漫漫长夜的人。有了这份牵挂,梦里也只会在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