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幼芬
艺术并不悬在高高的殿堂里,而在一场温柔的浸润中。米勒教我们凝视平凡,梵高教我们绽放生命,德加教我们共情人间。它们,在时光里流转,穿过书页,越过海洋,最终落入眼眸,震撼我的心灵。正是在这一次次的相遇里,我也与自己一次次重逢,乐此不疲!
我本不是个爱奔波的人,寻常日子,多半时光安守于书案与电脑,再留些闲暇消磨在茶台。可只要听闻美术展的消息,想去的劲头便执拗地冒出来,像头拉不回的犟牛。这次上海浦东美术馆的奥赛特展,光念着艺术家的名字,心就先飞了去。于是,大清晨踏着清风出发,傍晚乘着暮色归来,马不停蹄赶了一天,腿是酸的,眼却亮得很,仿佛沿塞纳河走了一遭,把奥赛博物馆的美全都装进了心里。
一如既往,展厅光线清冷,气氛安静。但那些曾无数次流转于书页的名字,此刻正带着颜料与笔触的温度,贴近在眼前,让我禁不住怦然心动。
莫奈的光影,柔和朦胧又变化丰富,闻名遐迩的《夏末干草堆》,只隔着一个呼吸的距离;马奈笔触干净利落,《埃米尔・左拉》记录着他与好友珍贵的情谊;塞尚的几何体,由苹果换作了洋葱,《有洋葱的静物》一边沉默解构着世界,一边散发着泥土的气息;《布列塔尼的农妇》是高更眼中塔希提女子的自然风情,热带岛屿炽烈的色彩、自由的风与原始纯粹的眼神,许是他放下巴黎安稳生活、奔赴遥远海岛的缘由;毕沙罗的画,是另一番滋味,笔触如月光般温柔,街角树影、田埂轮廓与屋顶云烟,无不透露出与世无争的安宁;修拉的点彩引人驻足,远看是完整光影,凑近了才发现是无数细碎的色点在跳舞,他像是把阳光敲碎撒在了画布上,每一点都藏着对色彩的极致较真;雷诺阿笔下,风景总披着五彩霞帔,画中女子满是幸福模样,叫观众看了,脸庞也漾出甜蜜柔光,笑靥如花似醉了一般。
美不胜收,我的目光却在三位画家作品前停驻最久,像遇见久别重逢的故人,要仔细端详。
米勒的《拾穗者》前总围满人,攒动的人头,像画里弯腰的农妇身旁沉甸甸的麦穗。三位农妇弓起的背影被夕阳拉长,手在土地里摸索着捡拾遗落的麦穗。画里,没有贵族沙龙的珠光宝气,没有政客肖像的精明锐利,只有土地本真的馈赠和劳动者朴素的姿态。
忽然想起童年的自己,也曾在承包田里拾穗。秋收过后的稻田,尚有稻穗遗落,黄昏临近,我在泥地里寻寻觅觅,弯腰的酸涩与收获的惊喜,间或而至。那时,我不懂什么是艺术,只知粮食珍贵,相信土地不会亏待认真的人。于是,我更加懂得米勒的笔。当整个画坛都在追逐华丽与显赫时,他却蹲下身来凝视土地上的农民——那些被忽略的沉默的大多数。他画的哪里是拾穗呢?是对平凡生命的敬畏,是对大地深情的感念!原来,真正的悲悯,不是居高临下的注视或布施,而是与众生站在同一片土地,感受他们的心跳与呼吸。
梵高的自画像,在灯光下泛着坚毅冷峻的光,细碎的点彩,像他跳动的神经,每一笔都带着不安与炽热。近旁的《梵高在阿尔勒的卧室》,则像一场色彩的狂欢。黄为主色调,层次却丰富到无以言表。柠檬黄墙壁带点青涩,奶油黄床榻裹着暖意,赭石黄地板堆叠岁月。绿游走其间,壁画里有嫩嫩的绿,窗边框却绿得深沉。还有一抹突兀的红,像心脏在胸腔热烈跳动,几片柔和的紫,像是在承诺浪漫美好的未来。
人们说梵高的画很疯狂,可我在这片色彩里读到的是他极致的清醒。他太知道自己要什么了。当世人的不解与诋毁如冰雹砸来时,他将所有的生命力都揉进颜料。饥饿让他消瘦,没让他的笔触软弱;孤独将他围困,他用色彩筑城堡。这明快而简陋的卧室,是他对抗世界的堡垒,每一种颜色是武器,也是铠甲。在缤纷的色块前,我仿佛听见梵高在蒙马特的向日葵前向天空喊话:“生命可以流星一般短暂,但一定要燃烧得足够明亮!”
《佩列蒂埃街歌剧院的舞蹈教室》是德加的作品,尺幅不大,却像一个高度浓缩的世界。两名教练位于右侧黄金分隔处,十四位舞者在舒展、弯腰、候场、倾听等不同姿态里,另有一位男士在门外窥探。裙摆褶皱里未说出口的疲倦,紧绷的脚尖充满对舞台的渴望,她们不是童话公主,是巴黎歌剧院后台忙于生计的舞女,汗水浸透舞衣,伤痛隐入微笑。德加太懂她们了!他没有美化苦难,只是平静记录了那些真实的瞬间——一个揉着脚踝的动作,抑或一个单薄茫然的身影!
展厅中央的雕塑,是真正的惊喜!德加晚年眼疾严重时以雕塑创作为主。青铜舞女踮起脚尖旋转身体,肌肉线条里藏着酸痛;奔跑的马儿四蹄飞扬,呼吸节奏凝固在金属里。贵族身份没让德加变得傲慢,他看得见底层舞女裙裾下的辛酸,听得见奔马胸腔里的轰鸣。以细腻的心触摸每一个生命,是他的优雅。
画布上的光影,雕塑里的灵魂,双双融进夜幕笼罩的晚风里,我心满意足地回了家。
艺术并不悬在高高的殿堂里,而在一场温柔的浸润中。米勒教我们凝视平凡,梵高教我们绽放生命,德加教我们共情人间。它们,在时光里流转,穿过书页,越过海洋,最终落入眼眸,震撼我的心灵。正是在这一次次的相遇里,我也与自己一次次重逢,乐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