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幼芬
好久没有这样的沮丧,阴霾不散的感觉,令人烦闷。
《牡丹亭》里的杜丽娘也曾十分烦闷。她在闺房内百无聊赖地唱罢“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然后梳妆停当出门游园。但见园内断井残垣,禁叹“良辰美景奈何天”,触景生情,游春更伤感。直到梦中得遇柳梦梅,她的生命气息才被突然触萌盛发,荡漾出涟漪无数。杜大小姐的这种幽怨复杂的情愫里,锁着的是少女春情,春花一发,自然消弭。而我呢,这股子烦闷,源于疫情。一种生命被磨损的失望,久久徘徊。
母亲是第一个起于发冷然后躺倒的人,烧得不高,但咽痛乏力,骨头酸得厉害,人没有力气,庆幸胃口不倒。继之是咳嗽,咽部都咳出了血,但咳嗽好像一匹怎么也扯不完的布,顽固不见薄弱。
妹妹一家是第二波,三个人接二连三地依次卧床,高烧伴寒战,厚厚的棉被捂出不少汗,除了腰痛乏力与同样粘稠的咳嗽,两天之内症状倒是减轻许多。据此,妹妹终于可以放下三年来的焦虑,不用再害怕它了。
然后是父亲,家中最年长的一位也中招了。他是未雨绸缪,早早就配好了感冒药的。时不时地喝几包冲剂,将注意力转移到别处,他病后的症状相对较轻,只是乏力嗜睡。不理会母亲如何的担心应对,他顾自呼呼地睡去,一天一夜以后就恢复如常了。也许是他战术上重视与战略上藐视的态度,毒株对他还是手下留情的。
最后,先生也扛不住了,发了三天高烧,卧床已四天,仍不见恢复。他说好难受啊,鼻塞咽痛,浑身骨头无处安放,连胸部都隐隐发痛,担心会不会演变成传说中的白肺。除了端水送粥,我无言可安慰。想想同一片天空下,不计其数的人正在经受同样的苦楚,也不算孤单了。除了默默承受,他也无话可说了。
我呢,除了发烧,其他所有的症状,我都有领受。鼻塞时张口呼吸,咽痛时不断喝水,骨酸时敲敲捶捶,手里总有做不完的事,也避免了我瞻前顾后的想入非非。我猜,自己肯定也是“阳”人,只不过是抗原测不到而已。但毕竟,没有倒下。一来,还能带着干痒的喉咙上网课,还能左右开弓地处理微信与钉钉上叮咚不断的事务,二来,厨房里的烟火气延绵不绝,还能为床上的病人送些热汤。这工作生活两不误的幸运,也是很值得感恩的。
街路上人车少了,门窗外咳嗽连连,太阳也躲起了身影,大地冰冷。虽没有发烧躺倒,我还是感到有些闷滞不爽,心情犹如室外细雨绵绵的湿冷空气。
我只好继续看书。刚看完斯蒂芬·茨威格的《人类群星闪烁时》,“难免迷雾遮路,也要心存温和”的喟叹犹在耳畔。艰难时刻,心绪的和平与静谧,实在太可贵。我想,我该给自己多一些耐心,给他人多一些安慰,也给世界多一些相信。
我有些疲惫,不想伤神耗能,我去书柜选了《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是傅雷写的。原来,除了著名的家书,他还是名画艺术欣赏的高手,他质朴凝练的笔风,适时地为我端来一锅美妙的精神大餐。书中名家汇集,名作荟萃,达芬·奇的深邃广博,拉斐尔的优雅恬美,米开朗琪罗的雄壮静穆,普桑的严谨高贵,伦勃朗的执着坚守……文艺复兴以来西方近二十位大家跃然纸上,他们伟大而独特的灵魂之芬芳,令人流连忘返,心醉神迷。但未及一半,我还是厌烦了。
暂且放下,我再看戏。上海越剧院网上直播的《孔雀东南飞》正拉开帷幕。这是一出悲剧,范傅两派合作的传统剧目。经典能永远流传,在于剧的精神内涵与戏的表演功力。熟悉的老戏,依然十分精彩,我很快被吸引。编排紧凑,情节不拖沓,情感饱满,张力一浪高过一浪,两位主角的唱功了得,腔韵醇厚,表演真挚,声泪俱下。隔着电脑屏幕,我也深深入戏,不觉酸楚噎喉,泪如雨下。似乎,刘兰芝与焦仲卿的悲与苦,宣发出了我藏在深处的郁结之气。泪珠纷落,带走了我的烦恼。眼皮水肿了,但我的心,却越来越轻,渐渐变得清朗。看来,纾解情绪最实用的一招,是哭。
一出悲剧,令人动容,瞬间释放了我的悲愁与郁闷。共振智识,渲染情绪,震撼人心,正是悲剧的力量。那么,令人困顿不前的难处,也有其意义吧!
小林曾在他的漫画里说:“难走的,都是上坡的路”。我想,不管这坡有多高,慢些走总是好的,顺便等一等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