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佳萍
小舅家我最小的表妹定在光棍节脱单，可喜可贺呀，我提着礼物去外公家。虽说，生活节奏快了，亲情也在蹉跎中渐行渐远。还好外公的那句“囡囡乖，别走远啊”，我咀嚼到今天，犹带甘甜。
从家出发，我走路去，我想走那条田埂小路，只是我不知道，那田埂还在不在？那沟渠还留未留？
那是条小时候常走的路，从东头到西头直线算大概有两三里地，印象深的，是每次有脚走着去，回来腿就挂在外公肩膀上了，那时候多大呀，应该也有五六岁了吧。
我家和外公家邻村，中间有斗柄状的池塘隔开，池塘不大，水是从外河引来的活水，池塘的斗柄就是大河与小池连接的沟渠。沟渠的两壁是石块砌的，石块的缝隙间螺蛳很多，数清明螺最肥，梅雨季节，渠里的水很浊，鱼就多，鲤鱼、鲫鱼、小白条……外公赤脚下去，手里把着渔网，流水没过他的腰，身体像磁石般紧紧吸附着湿漉漉的衣服，逆着水流慢慢行走。我坐在渠边的石头上，石头边上放着装鱼的水桶，外公时不时回头叮嘱一句：“囡囡乖，别走远啊。”弯弯的眉眼，盛满笑意。
从小，我就喜欢去外公家，外婆很忙，忙着念经，姨妈很忙，忙着做手工花边，在很高很宽的木格子窗下，舅舅是难得见的，外公也总是在田间地头忙，但只要我去了，他就不忙了，给我找各种吃的，外公会孙悟空的七十二变，地里有摘不完的瓜果，黄金瓜、雪梨头瓜、西红柿、甘蔗、花生、玉米……他会一手提个竹篮子，一手抱我在怀里，或举高高让我坐在肩上，到地头，才放下我，说：“囡囡乖，别走远啊。”
后来，慢慢就长大了，去外公家次数渐渐就少了。
外公不再背我，不再背着我转悠在田间地头，外公穿梭在两三里田埂上的身影旁已不见了我，但每次见外公，他的手和肩总有一边是沉的，是瓜果蔬菜，或者自制的点心，麦糊烧、南瓜饼……毛巾裹着的，一打开，冒腾腾的气，散浓浓的香，我食指大动，拎起来便往嘴里送。
拎起来便往嘴里送的，还有皮子冻，只有冬天才吃得到，外公穿着棉大衣呵着白气上凌晨的集市买的，买来亲手做的，晶晶亮的，切成指头大小的条，满满当当一海碗，Q弹Q弹的，用手指拎着，怎么摇晃都不会断，常是边吃边玩，转眼工夫，满满海碗就少了一角，野猫投胎的呀，吃完了皮子冻还忙着嘬手指头，挨个嘬，得嘬完指头上淡淡的咸味。
这样的皮子冻，现在的饭店也有，是冷菜，同伴说好吃，我没接话，不动声色地，努力捕捉一些熟悉的口感，口感没捕捉到，喉咙倒是堵得慌，平时滴酒不沾的人，把脸埋进杯里，就着回味，一杯酒很快见了底。
再后来，我结婚了，婆家近得很，外公家、婆家、妈家一条直线上的三个点。怀孕那会儿，嘴刁得要死，吃外公和着晨露掰的玉米，玉米须还是乳白色的，没什么粒儿，只轻嚼脆嫩的玉米棒子，吮吸棒子里面甘甜的汁；吃外公刚从地里挖的，还没长结实的花生，小小的仔带着脆鲜的乳香。这般暴殄天物，家婆心疼不已，外公只是开心，看着被宠溺到有恃无恐的外孙女，吃得愈加津津有味。
再再后来，外公就老了，精神头大不如从前，但还是每天去妈妈家。妈妈说田埂路太窄，改走大路吧，来去安全。那时候，我已在城里上班，抽空去看外公，阴天，不太明亮的房间，半旧的床，半旧的蚊帐，黝黑瘦小微微蜷曲着身体的外公在轻轻打鼾，我叫一声，他立马惊醒，看着我的眼睛上像蒙了块磨砂玻璃，光泽暗淡，他问我这么远怎么回来了，我搂过外公的肩膀，小声说：“不远呀，老惦记着外公，怎么走得远？”
外公起床，他说缸里有新晒的干花生，挑出来瘪的给留起来了。我从小喜欢吃瘪花生，外公惯的。那些饱满的，一嚼一嘴油，能吃出个什么味儿？四四方方的洞灶，麦杆子生火，火苗一下蹿出老高，但炒花生是要微火的，我赶紧用小木块去压，火微了，浓烟在屋子里面乱蹿。外公就咳嗽，这是早年留下肺部的病根。到门外站着躲一躲，我在外公背上拍两三下，问好些没，外公立马说好了好了，我以为我那两三下是管用的。这时，烟味和花生的香味交织着从灶台上散出来，我贪婪地吸一口长气。
田埂还在，宽度没变，S型的曲度没变，我忽然就闻到了田野里甘蔗的甘甜，那么熟悉的味道，青皮的，红皮的一大片，挺拔的也有向泱沟一边歪着的，我的口水忽然就汪了出来。风吹过，长长的叶子舞动了起来，发出沙沙的响声，似乎还听到“啪”的一声脆响，甘蔗齐根掰断的声音，我等着外公从甘蔗的缝隙间探出头来，黝黑的脸庞，弯弯的眉眼，盛满笑意。“囡囡乖，别走远啊。”
我还想要回过头去，看看一大一小两行脚印，一行也行，看湿漉漉的泥土印着一双赤脚，深深浅浅的五个脚趾印。我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一些画面重新浮现，水桶里的鱼、竹篮里的瓜、被鸟啄了小口子的番茄、外公说背不动我时“嗯哼、嗯哼”的喉音。年代过于久远，骑在外公脖子上，搂着他的额头，外公迈沟渠时猛地一纵，我的下巴磕到外公的头上，蹭着外公那么短的头发，有点扎，外公的头被我磕痛了吗?是不是红了，我看不清楚呀，我想凑近一点，我怎么也无法凑近一点，诸般酸楚汇在眉间眼角喉头，画面渐渐模糊，再也无法聚拢。
田埂的土不硬，我穿着高跟鞋走得很慢，一步一步，脚印都嵌到泥土里面去了，“外公，囡囡没走远啊！”
莫回头看，又回头看，那么深的一行脚印，都嵌到泥土里面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