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瞿春红
物资匮乏的年代,书是稀罕物,经典读本更是罕见。好在邻居的大哥哥是个学霸,去他家总能看到一些经典名著,《红楼梦》就是其中之一。翻开第一章,竟看到了女娲补天,这让年少的我断定此书是神话故事。不料在同学面前炫耀时,却被一个教师子女大大奚落了一番:“我爸爸说,《红楼梦》写的是贾府由盛转衰的命运,什么神话?你看的是假红楼吧!”
为了证明我看的是真红楼,我下定决心要读完全本。没想到这一读竟沉沦,聪敏柔弱的世外仙姝林黛玉自然是最耀目的存在,即便她多愁善感、嘴不饶人,但她“知世故而不世故”,如“水芙蓉”般“出淤泥而不染”。黛玉夜访怡红院、却被晴雯拒之门外的哭泣,哪里是小女儿家的耍性子,分明是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的委屈凄凉;“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那一幕更是唯美又诗意。书本用多情的文字满足了我对大观园的所有幻想,《红楼梦》从此成了我的枕上书。
考上师范,我用父亲给我的奖金购买了一套完整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在点评引导下,我仿佛被擦亮了双眼,那些潜伏在精彩情节之下的秘密就像张爱玲读红楼“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点的字自会蹦出来”:“千红一窟,万艳同杯”的悲剧,“原应叹息”名中隐藏的玄机,“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的暗示……我把这些在当时认为了不起的发现写进了周记里。教我们语文的是大学刚毕业的虞老师,正是“挥斥方遒”的年华,他在周记本回复了整整一页来赞美我的读书方法之可贵。老师的赏识让我越发入迷:摘录、点评、仿写……贯穿了整个师范三年,一套《红楼梦》居然被我翻得掉了书页。
工作后也迷上了张爱玲的小说,所谓爱屋及乌,当我看到张爱玲每隔三四年就要重读红楼,忍不住东施效颦。读得多了,心头的疑惑也越来越多:为什么一本红楼能够产生如此大的威力?经典的本质究竟是什么……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当我沉浸在众多作者对红楼的解读中时,我隐约触摸到:经典之所以对一代又一代的人产生重大影响,是因为作品通过剖析不同人的生活,展示足够多的画面,使读它的人总能从某个人物身上找到不同阶段的自己。从这一层面来说,读书就是读共鸣,是在文字中遇见那些自己无法表达的情感,而经典会更容易满足我们的需求。因为简朴粗陋的语言,根本无法表达深刻的思想,也无法传递出我们所需要的那种共鸣。只有经典,能让我们在文字中读出自己的人生。如果我能够从经典中找到共鸣,无疑就是抓到了文学的力量之源,追溯这一源头,我的生命岂不是也能产生“草蛇灰线,伏延千里”的效果:阅读让我们的内心孤独且平静,写作让我们在每一阶段回望曾经的自己,去尝试着触摸“人生所有的相遇都不过是久别的重逢”——每一个当下的自己,都在无意中与以前的自己重逢!
正是从那一刻的顿悟开始,我尝试读一些超出我阅读能力的书,期待能够有更高的提升。《蒋勋说红楼梦》就是其中的读本。蒋勋先生评价《红楼梦》处处是慈悲,处处是觉悟。在蒋先生的指点下,我开始与红楼中自己不喜欢的人物共情。贾政痛打宝玉背后是对“不务正业”的家族接班人的忧心忡忡,面对内忧外患的家族现状,做父亲的只能忍痛下狠手教训,试图让儿子长长记性。贾瑞、赵姨娘这些卑微的人物,也同样有着生命的光点,在自己生命里彷徨和挣扎。正如《了不起的盖茨比》中所说,“每当你想要批评别人时,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并不是个个都有过你拥有的那些优越条件”,带着同理心看《红楼梦》,不仅让我多了一份宽厚之心,对于生活中的桀难也多了一点从容之态。
“一部经典作品是一部永不会耗尽它要向读者说的一切东西的书”,“是一本每次重读都像初读那样带来发现的书。”遇上《红楼梦》,又能在它的伴随下不断成长,何其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