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幼芬

　　我总有一种要把“每逢佳节倍思亲”改成“每逢佳节倍思情”的想法。在我看来，思亲是因为有情。亲人之间，若是关系疏离情感淡薄，虽有血缘相连，也无真情可言，当然，更生不出半分的相思来。

　　骨肉亲情，是基因的自然产物，一脉永续，牢不可破。再怎么折腾，终因血浓于水而纠缠难分。家庭是爱与安全的场所，是恨与受伤的源头，是人生广厦的基础。抚育的甜蜜、隔阂的酸楚或遗弃的苦痛，都会铭刻在人幼小的心头，令人无穷反复地回味咀嚼。

　　平凡的人众多，伟大的爱极少，经由浓烈的荷尔蒙发酵而生的爱情之花，很难保得如初美艳，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拒绝走入婚姻。因其脆弱，很多人就将婚姻比作是爱情的坟墓。

　　当人们再不能在爱人的手中触摸到电感的时候，常常遗憾爱情不再，喟叹“左手摸右手”的无奈。我倒是要为他们道喜！殊不知，这正是爱情更加牢固的象征。岁月，已悄悄在他们的爱情之中，酿入了亲情黏合剂。谁会舍得，将自己的右手或左手随便割掉抛弃呢！不是不可以，但毕竟会很痛。男女相爱，情到深处分不开的部分，恰恰是亲情，而非爱情。

　　今天是父亲节，逢节必思情。

　　想我那年近八旬的老父亲，总是心疼之情多于欣喜。出生于20世纪40年代的父亲，从小吃过许多苦，就习惯了一辈子受苦。就算是走在越来越美好的时代，却仍不敢真切大胆地体验当下的幸福。童年的伤，要用一辈子来疗愈，但在他的身上，已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灶间小桌上，永远摆着几碗剩菜，有钱也寒酸。若有好吃好用的，不是自己第一时间享受，而是想着留给儿孙辈。一块钱，思量着掰成两块用，是打折物品的老主顾。舍不得打的，舍不得穿新衣服，一切旧物都是他的神圣珍宝。水电更是省到极致，对己吝啬，对人苛刻！在他的眼里，受穷是一种光荣，享乐是一种犯罪，而断舍离，是一种背叛。简朴，是他天生的素养，节省是他致富的法宝，储蓄是他的重要课题。

　　有一次，与我老同学们一起逛严州古城。漫步在古色古香的城墙，琳琅满目的街市，不免思甜忆苦，回望我们同样古色古香的童年。我们聊五十年前的生活，物产匮乏，穷字当头。餐桌上的菜肴，乏善可陈，但酱油拌饭，滋味无穷。从陶瓷杯里捞一筷猪油，再拌上酱油，白米饭瞬间香飘几里地诱人。一提到酱油拌饭，一旁的同学却说，她小时候是饿过肚皮的。那时候，家里人口多，劳动力不足，到年底，她家就是村里的“倒挂户”，吃不饱饭是常有的事。另一位同学也说，白米饭不是天天有的，他的饭碗也常常是光景浅淡。

　　我听了，愕然。原来，我以为的不富裕，在他人眼里是真的穷啊！那一刻，很感谢我的父母，他们可从没让我们姐妹俩饿过一顿肚子呀！于是，我懂得了父亲，他的过度简朴节省，在我看来是吝啬，在他的眼里，是一份责任与担当。我感恩于他勤劳加持的米仓，让我免受饥饿的伤，感恩于他积沙成塔的钱袋，使我从未领受债台高筑的丧。他在财物上的危机感，缘于贫穷的幼时印象，他所有行为的表达，皆是因为爱。

　　童年的广角镜里，父母是永远的主角。

　　当我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父亲有着至高的权威，他是一家之主，说一不二。如今，他的肩膀薄瘦了，再不能为家挑起大梁；他的腰背佝偻了，再不能挺起自信满满的胸脯；他的腿脚拖沓了，行事也不再快速利落。他的鬓角灰白了，甚至连眼睛也略显浑黄，我不知道，成像在视网膜中的他的女儿，是否也在变得越来越迷离而模糊。他记忆的深潭越来越鲜活，聊天时，会不自知地陷溺于过去，而眼皮底下的人事物件，常常忽略或遗落。

　　我的父亲，不再高大伟岸，不再精明能干。时间，偷走了他的青春，吞食着他的活力，但他还在与它竞走。在与时间的赛跑中，他曾赢得过许多次胜利，但现在，他是跑不动了呀，他只能尽力地走。我的心，浅浅地疼。正是在这一份似乎不可名状也不可度量的浅疼中，我感受到一种爱——什么也无法将它割断绝离的爱。

　　大恩无以回报。父亲不需要我的物质与钱财，更不需要我的同情与怜悯。父亲节，我只好给痴爱甜点的他，送去一个小小的鲜奶蛋糕。我知道，甜食能带给他最简单直达的快乐。愿我的父亲，甜在嘴里，暖在心里，眼里还有幸福的光。

　　世间最贵是亲情，父亲是我此生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