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道荣
这个事情，成了我们村里很长时间的谈资。而因为那伸手一搭，我对大力神和二黑子，都有了重新的认识。
看到一个视频。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奶奶，艰难地拉着一车的废纸箱，向上爬坡。正在后面行走的小伙子，见状，伸手搭在废纸箱上，帮她推一把。
老人似乎没有察觉，没有回头，继续佝偻着腰，用力地往上拉，一步，一步。
上了坡，就是一家废品收购站，老奶奶将车停下，转身对身后的小伙子说了一声“谢谢！”又加了一句：“你的手一搭，我就知道是有人帮忙了。”
她不是没有察觉，只是上坡太累，她不敢松懈，也不敢回头，向帮助她的人及时说一声“谢谢”。但那只手搭上她的车，帮她往前推的时候，她就立即感受到了。
我有过那种肩头一松的感觉。
年少时，暑假回乡，我们这帮中学生，都要去生产队上工，需要一点技术的农活，我们做不了，太重的农活，我们也吃不消，队里给我们安排的活，都是一些相对轻松的。但即使轻松一点的活，对我们这些一直在念书的孩子来说，也是很重的体力活，一天农活做下来，常常感觉骨头都累散架了。
最累的活，是挑担子。麦子、油菜籽、水稻，收割了之后，都要从庄稼地挑到打谷场。妇女们负责收割麦子，男人们则一担一担地往打谷场挑。麦子都是一捆一捆的，每捆三四十斤，村里的壮劳力，一次能挑四捆，或者六捆，我们还是半大的孩子，大人让我们每次只挑两捆，扁担的两头，一头一捆。两捆也不轻啊，至少七八十斤了，没有经过磨砺和负重的肩头，挑起来很吃力，尤其是你蹲下去，将扁担架在肩膀上，准备起身的时候，担子是最沉的，似有千钧之重。咬着牙，憋足气，脸涨得通红，试图站起来。肩上挑着重担，想要直起腰，真的很难很难。但有时候，你蹲下去了，预备使出吃奶般的洪荒之力，没想到一挺腰，咦，这一次，竟然轻轻松松就站起来了。难道是自己的力气，突然变大了？扭头一看，原来是正在捆麦子的哪位大婶，伸手帮我抬了一把。可别小看了那伸手一抬，能帮你减轻很大的重压呢。
我比我小妹妹大4岁多。她那时候还太小了，不能帮大人做农活，但也常在地头，帮大人递根绳子，拿把镰刀什么的，或者捡捡麦穗。她特别喜欢跟在我的身后，像个跟屁虫一样。那时候我刚进入青春期，特别排斥女孩子，即使自己的妹妹也不行。每次看到她跟在我后面，我都要训斥她，将她赶走。有一次，我连续挑了一上午的麦子，腰都快累弯了，最后一担，我觉得自己就快被压垮了，路上却不敢卸下担子休息，因为一旦卸下来，再想重新挑起担子，会变得无比艰难。我挑着一担麦子，龇牙咧嘴地往打谷场走，忽然，肩头一松，肩上的担子好像变轻了一些，但因为是后面那捆麦子变轻了，扁担的重心就有点变了，我赶紧将扁担往前移了移，这样，就又稳了。到了打谷场，我卸下担子，看到我的小妹妹，还双手托着后面的那捆麦子，小脸也不知道是晒的，还是憋气的，又黑又红。我什么都明白了，这一路上，是我的小妹妹，跟在我的身后，用她的小手，帮我托举着那捆麦子呢。我第一次没有呵斥她，歇工了，我拉着她的小手，一起回家。
即使是年轻力壮的大人们，有时候肩上的担子太重，也需要别人帮着托一托，拉上一把。挑水稻的时候，稻田全是烂泥，一脚踩下去，能陷到脚踝，甚至更深，徒步走久了都会累，更别说肩上还担着一两百斤的重担了。我们村里有个男的，力气特别大，但是个子却有点矮，稻捆很高，脚又陷进烂泥里，以致稻捆的底，几乎是贴着地的，最难的是，走到田头了，你还得从烂泥里抬起一只脚，跨上田埂，这一步太难了。有一次，我看到他挑着几大捆稻，上田埂时，努力了几次，都爬不上去。另一个刚挑了一担稻子从晒谷场回来的人，站在田埂上，伸手搭在一捆稻上，往上一提，他借力往上一跨，“蹭”，爬上了田埂。
我之所以至今清晰地记得这一幕，是因为他是我们村里的“刺头”，因为力气大，常常瞧不起别的男人，甚至以力欺人，蛮力虽大，却不怎么受人待见。他最在意的资本，也就是自己的大力气，自恃是村里力气最大的人，因而也最忌讳别人质疑他的大力，哪怕肩上的担子再重，他也咬紧牙关撑起来，怕输了自己“力大如牛”的名声。他也因而从不肯接受别人的帮忙。但有一次例外。
那天是村里要去镇上的粮站交公粮。公粮都是装在麻袋里的，一麻袋的谷子，重量在百来斤。从村里的粮仓，往马车上装粮袋，别人都是一次扛一麻袋，他不，他扛两袋，扛到马车边，肩膀往上一耸，麻袋就翻滚进了马车里，再由赶马车的人，一袋袋码好。等到他再次扛着两个麻袋，走到马车边的时候，马车上已经堆了不少的麻袋，他的个子又矮，肩膀往上一挺，一耸，完了，麻袋没能翻滚进马车，又重重地压了回来，这就不是一两百斤了，而是翻了倍，大力神差点也被压塌了。正常情况下，为了安全起见，就应该将背上的麻袋先放下来，再由两个人各揪着麻袋一角，给抛上去。他不，他不肯卸下麻袋，而是站定，猛喘了几口气，憋足了劲，再次发力。这一次，他成功了。两个麻袋，翻身上了马车上。大力神第一次脸憋成了猪肝色。
那天晚上，他竟然请了村里他最看不上眼的二黑子喝酒。他和二黑子打过架，两个人都打得头破血流，从此成了死对头。他怎么请二黑子喝起了酒？我们这群好奇的孩子，故意来到大力神家院子外边玩，月色之下，大力神讲话的舌头都发卷了，断断续续听他说：麻袋压回来的时候，我差点就被砸摊了，我本来是打算卸下麻袋的，丢脸就丢脸吧，总比压垮了腰杆强。但是，忽然我感觉背上一松，我知道，是有人在背后帮我了，我这才敢第二次挺起腰，将背上的那两麻袋稻谷，愣是翻进马车上。兄弟，谢谢你搭的那把手，帮了我，也救了我……
这个事情，成了我们村里很长时间的谈资。而因为那伸手一搭，我对大力神和二黑子，都有了重新的认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