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挑河的过往
(上接11月22日5版)挑河,我只挑过一次,但与围出来的耕地的缘分却延续了很多年。
围垦围出来的盐碱地,每个生产队都会分到一块,大致是将挖出来的河道与内河贯通,引入淡水,加上天上雨水的冲洗,稀释盐碱;再是翻耕,前几年种植的水稻根本没什么收成,所以需要肥田。
约莫一百二十里水路,四个人两支橹摇的大船,舱中装满粪肥,船沿只比水面略高些。水“啪嗒、啪嗒”敲击着船身,浪花飞溅。摇船的全是身强力壮的人,我是其中之一,16岁,挣十二个工分的十足劳动力,我说这些倒不是为了吹嘘自己,但小傲娇还是有些的。
船上还有一个小舱,上有竹篾编成的拱形船篷,防风防雨,里面放着我们这一路所需的饭菜、衣物之类。
摇橹和背纤虽都是力气活,但两种力气却不是一样的使法。背纤和摇橹是轮换着来的,两人一组,约莫15里一换,我父亲只会摇大橹,大橹全靠力气,小橹需要技巧,是把握方向的,我大小橹都会。
纤绳的一头系着船头右侧的铁环,另一头系着竹板的套从肩膀斜挎到腋下,生生勒在前胸,低头、躬背,顺着曲曲弯弯的河道。绍兴一带桥下都有纤路,路是石板路,省下许多脚力(现在绍兴的古桥下纤路还在的),船到萧山瓜沥,桥下就没有纤路了,那就得掼纤了,所谓掼纤,是摇船的一个人到船头上等着,拉纤的人把三十来米长的纤绳绕成圈后掼过去,等船过了桥,再掼回给岸上的人。
如果只是桥那也还罢了,河滩边成片成片的芦苇丛,不屑而傲慢,横亘在船与背纤人之间,只好将纤绳松开,一次又一次用手劲往空中甩,这是纤路上的又一次博弈,粗糙的纤绳,动辄便会磨破手,锋利的芦苇叶也不肯闲着,手臂上,脖颈上,脸上划出如许多的血痕,又痛又痒。
山村闭塞,穿的都是草鞋,美其名曰草鞋防滑,其实那时甭说买不起雨鞋,就是听也没有听说过,草鞋里面穿着用土布缝的袜子,两层,厚实,绑在腿上,这是冬天的装束。
草鞋分两种,稻草鞋和笋壳鞋。稻草鞋不到一周就坏了,走长途自然要穿耐磨的笋壳鞋。笋壳鞋,捡毛竹上掉下来的壳,晒干撕成细细的丝,搓成绳编成鞋,我两种鞋子都会做,这样想来,我实在是有些匠气的。
围垦在所前的东北方向,冬天的风从北方来。沿河无遮无拦,北风呼啸着与大地万物势不两立。逆风,我和同伴把身子倾斜成45度,腿肚子绷紧了,前脚掌着力,脚趾头化身作了耙齿,一步一步艰难往前钉,往前钉,又似乎被钉在原地,感觉不到向前的移动,纤绳越勒越紧。坚硬的风急吼吼往嘴里灌,那个滋味,自是无法描摹……
船到瓜沥,纤路全是泥路,高高低低,坑坑洼洼,白天还好,雨天的晚上踩水坑也是常事。草鞋不防水,袜子早就湿透了,湿就湿吧,用的都是力气,倒也不会觉得很冷。怕的是雪天,湿透的袜子被风一吹,就结成了冰,冻麻了的腿,不再有一丝与寒冷对抗的能力。
那个夜晚,船到头蓬,大雪连绵,饥寒困乏,前路莫测,再不能走了,还剩余下的四十多里水路。在桥洞下过夜,虽有桥面挡雪,可是穿堂风愈加狰狞。如果不是途中遇雪,这时候该到围垦舍头了,这事想起来就沮丧。天气预报不准确,船上又不能生火,上船时带来的米饭冻成了冰渣子,咬在嘴里,咔嚓咔嚓像两把相互对磨的菜刀,咽下去,体内的温度不与它相容,食物行走的路径辨得分明。
这事儿佳萍曾问我,会不会对往后的人生产生深远的影响,我要等过了很久才回答她,影响肯定是有的,但具体是什么,好像也不能一一列举……
佳萍特地去了围垦
一块土地分成很多岭,一条岭一条沟,每一岭上均匀插六排秧苗,等秧苗成活,大概有十几二十厘米的样子吧,就可耘田了。
那时候是双季稻,晚稻第一次耘田,是夏末秋初,似乎发着低烧的热烘烘的水,没过秧苗根部,穿的是短裤,秧苗叶子一掀一掀抚弄着肌肤,又痛又痒,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双膝跪在第二排与第四排的空隙里,为了不使初长的秧苗受到损伤,是跪,而不是蹲,再是一只手支撑着地面,一只手拔掉混在秧苗中的杂草,再把杂草捂进秧苗空隙处。对了,插秧之前泥土是翻新过的,加上长时间河水的浸泡,土很松,膝盖就陷进土里,慢慢往前挪移,身后是两条深深的沟。
种田时节,脚大多泡在水里,没个干的时候,脚趾缝就白乎乎地霉烂,蚂蟥特别喜欢盯,有时候还不止一只。蚂蟥是很难拔下来的,我这里用到拔,是确实需要点手劲的,拔下来了扔出去。
水下是可恶的蚂蟥,水上则是讨厌的荒草蚊子,乌泱乌泱在人的周身盘旋,随时随处张口就咬,最可恶的是蚊子时常不长眼,老往人的眼睛里撞,这种给光明使绊子的行为,确实让人很不爽。
睡在蚊子的十面埋伏之中,很仔细拍完帐子里面的,睡下,咬醒,又坐起来检查一遍,直到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和小伙伴曾做实验,晚上八九点钟,把脚搁在凳子上,用手不停摸,没多久,蚊子黑压压前仆后继“就义”了一大片,当然,在这之前,还没有看到它们有任何活腻的迹象。
挑河时租住的盐厂是没灯的,到围垦种地,生产队舍头照明也都是蜡烛或不带玻璃罩的煤油灯,装电灯是后来的事。15瓦的灯泡,也是黎明之于夜行者的喜悦,那时候我看的是法国作家维克多·雨果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悲惨世界》,灯光本就幽暗,何况还须窝在低矮的帐子里面,文字就看得不怎么真切了。
停电这事吧,像是神经受到刺激引起的打呃,经常性的,电一停,老鼠窸窸窣窣从各处爬出来。我的一位小伙伴云通(现已去世)特别机灵,拿出自制的皮弹枪,眼睛就放了光,“叭”的一声就是一只,又一声又一只,弹无虚发,一晚上可以打十几只,尽管地上的死老鼠看上去是如此诡异,但那种收获感又是如此强烈。
那个傍晚,隔壁4队草舍着火了,我们是3队,听到喊声,我冲出去拿起粪桶去河里挑水救火,这是本能。还好没有风,如果有风,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我曾亲眼看着十几个草棚在几小时内被席卷一空,火光熄尽,黑暗如磐。
铁耙锄地很花力气,所以锄地的都是生产队的主要劳动力,每人一岭地,一字排开的,前面那个人锄得快了些,就停了手,另一个人也停了下来,聊些红男绿女蜚短流长。
段子是平庸的段子,但也尽量讲得高低错落,大家且听且笑。
晚上八九点钟,劳累了一天的人们真是困得不行,把剥好的络麻圈在地上,一屁股坐上去,背挨着凳子,打起瞌睡。说睡,其实也不真的就睡了,每个人的大脑皮层都清醒得很,毕竟有二斤番薯的诱惑,十二点准时,就闻着热乎乎的番薯香了,这是食堂人员送过来的,最好吃的是贴着锅底的大番薯的中段,只是我“级别”不够吃不到。
听人吹嘘,外村在放很好看的电影,便约了小伙伴,走三十里地去看,气喘如牛赶到现场,影幕刚拉开,是我看了三十遍的《卖花姑娘》。
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也是约了小伙伴一起去看,伙伴识潮性,在天阴下来时,在地平线处能看到白线时,催我赶紧往上面跑,接着就看到潮水轰鸣着推近又轰鸣着远去,刚才站立的地方大片泥土坍塌,被浪潮席卷而去……
前几天,佳萍给我留言:“老师,我现在就在围垦,看一横一竖笔直的河道,蹲在沿河石块上,轻轻拂开水面上的漂浮物,双手舀一捧,把舌尖浸在水中,能尝出这里的水依旧带着一丝丝咸味,河水的绿波只宜远观,河床是看不见的,流水中的泥沙绝不亚于光柱里飞扬的灰尘,河边是一丛丛高高低低的芦苇。河边有很宽的路,路那边是挖河挑出来的梗头,种了毛豆和番薯,上面十厘米左右的一层泥土是奶白色的,很松,手指一捏成了沙质的粉末,一里外有村民在挖番薯,时不时扬起的灰尘像从地里冒出来的白烟,烟飘得不太高,慢慢扩散,渐渐稀释……我从梗头这头到那头,用脚步丈量它的宽度,刚好四十七步,土很松,一步一坑,高高的梗头里面是低低的水田,稻子将熟……”
“你倒真的有心,特地去围垦,但是当时的情境,现在永远看不到了……”我这样回答她。此时此刻,身在法国的我也不禁想去看看大围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