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文丽
平庸,即使是道貌岸然的平庸,原来也是很可怕的,它是纵容叛逆、滋生腐败、酿制罪恶的温床,无论是面对家庭,还是面对社会,都是一样具有隐形的、慢性的,不自知的杀伤力和破坏性。
学者刘敬圻先生将居住在宁荣二府的男性群体分为四种类型,定贾政为失败男人的典型,即,一个认同主流文化的期待,但平庸无为,最终进退维谷的老派人物。
作为父亲,贾政其实爱赏宝玉的貌、才、学的。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宝玉对贾政的水帘用“泄玉”二字,评论道:“有用‘泻玉’二字,则莫若‘沁芳’二字,岂不新雅?”贾政拈髯点头不语。众人都忙迎合,赞宝玉才情不凡。贾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对联来。”宝玉听说,立于亭上,四顾一望,便机上心来,乃念道: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贾政听了,点头微笑。贾政在众客面前虽连连叱责宝玉所咏不好,但后来,元妃省亲时,园中“蓼汀花溆”“有凤来仪”等匾额、对联都是宝玉的作品,贾政采用了。宝玉写赞咏林四娘的《姽婳词》,说,“此必是长篇歌行方合体的。或拟白乐天《长恨歌》,或拟咏古词,半叙半咏,流利飘逸,始能近妙。”贾政听说,也合了主意,遂自提笔向纸上要写,又向宝玉笑道:“如此,你念我写。不好了,我捶你那肉。谁许你先大言不惭了!”(第七十八回)作为父亲的贾政,深知宝玉聪明灵秀,只是这慈祥的一面总被严肃的外表所遮蔽。
大多时候,贾政与宝玉虽为父子,实则陌路。他对宝玉从不喜、失望、绝望到最后妥协。宝玉抓周,“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玩弄,那政老爷便不喜欢,说将来不过酒色之徒,因此不甚爱惜。”(第二回)宝玉去上学来请安,贾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话,你竟顽你的去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第九回)冷严厉色至此。宝玉见父亲,如老鼠见猫,诚惶诚恐。第二十三回,“忽见丫鬟来说:‘老爷叫宝玉。’宝玉听了,好似打了个焦雷,登时扫去兴头,脸上转了颜色,便拉着贾母扭的好似扭股儿糖,杀死不敢去。”贾政听说宝玉的丫头叫“袭人”,说:“可见宝玉不务正,专在这些浓词艳赋上作工夫。”说毕,断喝一声:“作业的畜生,还不出去!”贾政因望子成龙心切而变得偏执,由疏淡而呵斥、谩骂断喝使父子隔了壁障。第三十三回时,贾政受了忠顺王府的气,听了贾环的谗言,知道宝玉“在外游荡优伶”、“在家淫辱母婢”,情绪终于爆发,将宝玉鞭笞一顿,旧与新的矛盾演化到极端。宝玉被打得皮开肉绽,不省人事。后来在贾母出场并厉声喝问下,才停止。但被打后,宝玉向理解他的黛玉表示:“即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所以贾政的所有震怒、心力都付诸东流。之后宝玉依然故我,贾政反而管束不着了。
后来,贾政对宝玉的绝望渐减,或许“因年事渐长”“名利大灰”“一应大小事物一概益发付于度外”,变得妥协。到小说的最后,贾政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贾政吃一大惊,忙问道:“可是宝玉么?”那人只不言语,似喜似悲。在“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天地间,父子永绝,结束了悲喜交加的关系,走向不同的路。
贾政总体以严父的面貌遮蔽了慈父的爱心,以自己的标准要求宝玉。父与子是两种态度的人,贾政执着现实,偏重功利,宝玉重视灵性,注重个性。在传统文化与封建末世的纵横交错点上,贾政执迷不悟,宝玉参破现实,故而有既人伦又异质的父、子关系。
《红楼梦》对贾政型的以平庸为物质的不肖子弟的塑立,是颇有震撼力的。它提供了一种让人关注、启人深思的现象:平庸,即使是道貌岸然的平庸,原来也是很可怕的,它是纵容叛逆、滋生腐败、酿制罪恶的温床,无论是面对家庭,还是面对社会,都是一样具有隐形的、慢性的,不自知的杀伤力和破坏性。